第83页

北洋夜行记 金醉 1625 字 2022-11-16

金木嗯了一声,没说话,解开口罩,点了根烟,使劲抽两口丢掉,又系上口罩。在北京时,他听说伍连德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四个月,最大的才五岁。

或许当时太年轻,他对这些事没什么感觉。

在20年后的笔记中,他却提到了这件事:

“……伍博士于我的最初影响,是彼时出关赴死之抉择。”

查阅伍连德自传,东北防疫一段,几乎未提到妻儿。事实上,他在东北防疫的最后一个月,小儿子因食物中毒夭折。或许,这是他回顾往事时的刻意回避。

继续往前走,金木见到了来傅家甸后的第二具尸体——一个中年男人倒在路中央,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身上结了一层薄冰。拐子说,走路歪歪扭扭栽死的,肯定是鼠疫。这症状,跟得了病的老鼠一个样。

紧接着,又是一具,身上卷着铺盖。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从城里走到坟场,一路见了十多个死人。

到了坟场,金木傻眼了。这座坟场,没有坟,只有棺材和死人,棺材摞着棺材,死人压着死人,一路堆过去,几里地都望不到头。

金木跳下马车,沿着坟场中间轧出的路往前走,浑身哆嗦个不停。来东北前,他从报上知道哈尔滨死了几万人,但却从没想到,会直接面对绵延的尸山。他踏进雪地里,走到棺材堆跟前看,不少棺材还敞着口,有的尸体从里头掉出半截,紫黑的手脚搭在薄薄的板材上,结了一层霜。还有些没入殓的尸体直接搁在雪地上,身体冻僵成扭曲的姿势。

伍连德自传中说:“棺内恐怖的内容暴露无遗,有人的胳膊或腿以骇人的姿势伸出来,令人毛骨悚然。有些尸体呈坐姿,此乃冬季极度严寒气候下,一两个小时内即被冻僵之故。”

扑棱棱一阵响,从没盖的棺材里飞出一群乌鸦。金木吓了一跳,一阵恶心涌上来,差点栽倒。

拐子停下马车,扶住他,说这是不得已,他一天送两三趟死人,棺材实在不够,能盖上点什么就给盖上。昨天夜里送来的佘先生,一时找不到东西掩盖,裹着破毯子就撂下了。“不只乌鸦,一到天黑成群的野狗就上来了。”拐子指指棺材附近的雪地,一层层错杂凌乱的野狗脚印。

据史料记载,当时每天死的人太多,赶制棺材来不及,后来的尸体就直接拉到坟场堆积。地面冻得跟石头一样,埋葬队无处下手,只好把尸体就地排放。金木到坟场的那天,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埋过人了——傅家甸坟场的尸体已经堆了两千多具[也有一说,认为有三四千具尸体。凡数据有出入的地方,本文依据的是伍连德回忆录。],排列长达三里多地。

金木的日记中写道,他似乎闻到了尸体的腐臭:“腐臭味冲进鼻眼,透入皮肤。”东北的一月份,零下二十多度,尸体当然不会腐烂。这是恐惧的错觉。

冰冻尸山的真正恐惧,来自尸体上可能依然存活的病菌。旅美作家王哲在《国士无双伍连德》里讲述此事,将傅家甸坟场称为“鼠疫杆菌的天然冷藏柜”,一旦开了春,这坟场可能会毁了哈尔滨,东三省,中国,乃至整个东亚地区。

此时,伍连德正远远地站在坟场尽头,满脑子想着:该如何处理这座尸山。

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