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连德摇摇头,说不清楚,但只要恩准了,就必须做到。他让林家瑞准备煤油,朝廷回信前,先把已经撤空的感染住宅区烧了,一点不能留。
这时,金木问了伍连德一个问题:“伍博士,你害怕吗?”
伍连德停下笔,站起身走到金木跟前。这时,他已经摘了口罩,脱下防疫服,身上穿着绿色的军装。他看了看金木,鬓角浸出几颗汗珠,微微扬起下巴,绷了绷厚厚的嘴唇:“不但怕,还恐惧。”他回到桌前,拿起死亡人数统计表看,“要不是害怕,我也没那么大胆子。”
说完,他告诉金木,要是不愿回京,就回旅馆待着——傅家甸只有病人和防疫人员,不需要看热闹的记者。
隔离
伍连德的电文奏折到了外务部,送到外务部右丞相施肇基[施肇基(1877年4月10日——1958年1月3日),英文名alfred sao-ke sze,字植之,江苏省苏州府吴江县人,中国近代著名外交家。当时为清朝外务部总长。]手里。一个月前,正是施肇基向朝廷举荐伍连德赴东北防疫的。
施肇基在回忆录中写道:“乃请政府简派余为防治大臣,而由余任伍连德医师为会长,任会议主席。”这里说的“会”,是指各国医学专家组成的“万国治疫大会”。伍连德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全仗施肇基背后力挺,才全权主持了防治工作。
伍连德请求火葬的电文,算得上生死之托。治疫已近两月,整个哈尔滨和长春、沈阳等地,都按伍连德的隔离方案操作。要是准了火葬,情况还不好转,就是千古罪人。施肇基决定向上头请一道圣旨。大年三十晚上,他连夜去了摄政王府,请求载沣下旨——这位摄政王,就是汪精卫刺杀未果的那位。
这时候,离伍连德发出电文,已经整整三天。
施肇基的自传里,提到尸体的处理时,说“当时死亡甚多,无棺木为殓,只有火葬之一法。但风气未开,民间反对甚烈”。他并未记录自己如何求得了火葬的圣旨,只是简单地写道:“中国平民之行火葬与解剖尸体,自此始。”
伍连德等朝廷回信的两天,金木从一名记者变成了防疫人员——他不想只看热闹。他请防疫医生给自己做了培训,学会了基础的防疫知识。林家瑞给他安排了个差事:和防疫军警一同看停在铁道上的接触者隔离车厢。
接触者隔离车厢,在当时轰动一时。这种谨慎的隔离方法,西方也鲜有先例。老百姓不明白,但也不太抗拒,因为车里管吃管住。曾有报道题为《贫民之爱坐火车》:“傅家甸防疫局前由铁路公司借去火车数十辆,专为调验与瘟疫可疑之人,每日饭食自然由防疫局供给……”[资料来源:《三联生活周刊》2011年1月,李菁,《伍连德:不该被遗忘的名字》。]
也有人不爱“坐火车”,不断要求离开,佘家三口人就是。
年三十(1911年1月30日)这天傍晚,金木在隔离车厢四处查看。在住了八个人的七号隔离车厢,见到了佘四德——逃跑患者佘老先生的儿子。他和媳妇佘秦氏、11岁的儿子,已经在隔离车厢住了四天。
佘先生死掉的当晚,三人就被警察送来隔离。在七号车厢没待过一晚,佘四德就撬开车厢门,想要逃跑,被看守发现。他告诉看守,自己必须回家,不但回家,还要回山东老家。半个月前,他们全家就准备出关,回老家过年,却在半路给伍连德的防疫队拦了下来。和父亲一样,他相信,灾难是伍连德带来的——如果不是他让人拦住出关的人,后来父亲就不会进城买年货,也就根本不会染病,他们也不会给关起来。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儿,叫佘小叶。佘老先生逃回家时,她正在邻居家,不算接触者,没隔离。佘四德两天不吃不喝,绝食抗议。他要见女儿,要带父亲尸体回老家安葬。
金木到七号车厢门口时,佘四德正跟车厢里的山东老乡抱怨:都是这些伤天害理的西医,害得他家破人亡——“听说还要烧坟场?我们早晚都给他们害死!”
这时,送饭的马车来了,看守打开隔离车厢的门。佘四德要往下跳,看守拿起枪晃了晃,让他回去。他骂了一声娘,说这不就是监狱?有种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