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太爷爷金木,在那一刻还是个心怀犹疑的年轻人。铅弹穿透棉衣,轰碎了他口袋里的两卷《老残游记》,击中了他左侧后腰。他躺在地上,捂着伤口,看着拐子和佘四德在木屋前扭打,只觉得一阵阵眩晕。
拐子扑倒佘四德的瞬间,觉得自己铁定完蛋了,一定会感染鼠疫,这是跟活死人打架。他从佘四德手里夺过鸟嘴铳,握在手里,爬起来要跑,却一下给绊趴下了。佘四德用猎枪上扯掉的宽皮带子绕在他左腿弯子上,系了个死结,另一头捆在自己腰里。佘四德身子挺得像根棍子,又把皮带绕进胳膊,死死绑住自己。拐子本来就瘸,这一缠站都站不起来了。
佘四德剧烈地咳嗽,伴着呕吐,喷出黑血。拐子的右脚蹬在他脸上,拽那皮带。皮带拽不断,拐子就吼:佘老四x你妈,给我撒手!
佘四德瞪着眼,没反应,身子越挺越直,眼睛也越来越直。
拐子想站起来,但腿直不起来,他在自己身上摸东西,什么也没摸到,一把扯下腰里那个铁皮油壶,砸在佘四德脸上。油壶砸开了口,褐色的柴油洒了佘四德一身。他突然停了手,喉咙里笑了一声,小心地捡起铁皮壶,把柴油浇在佘四德身上,一边浇一边说:“烧了你个虎x哨子,信不信——你爹已经让我给烧没了!”
佘四德身子一缩,脚蹬进雪地里,使劲往后撤,一手在腰里摸索着,要解那皮带,解不开。俩人相互使劲,像拔河一样。佘四德手背上的血点子破开,慢慢沁出血珠。
拐子把柴油在佘四德身上浇了个遍,剩下的全甩在木屋底下的干草堆里,伸手往棉袄口袋里摸,口袋掏翻过来,没火。
拐子大骂一声。佘四德看看他,又挺直了身子,咧开嘴巴,不出声地笑。
这时,拐子看着金木,金木也看着他。拐子向金木伸出手:“金先生,洋火[摩擦点火的火柴最早出现在近代欧洲,最早是万能火柴,在任意粗糙表面摩擦都能点火。中国最早传入的火柴也是这种。后来普及的安全火柴,只有火柴头摩擦火柴盒上的磷皮时才会着火。]。”
金木已经撕了衣服缠在腰间,坐在地上。他对拐子摇摇头,“他还活着。”
“跟死了差多少?”拐子大吼,带着哭腔。
“这是杀人。”
“他不也杀人了?”拐子拖着佘四德,使劲往金木这边挪,“他早晚是死,死了也得烧!”
金木依然犹豫,他直直地盯着佘四德,不说话。
“妈的,你也是个虎x哨子啊!”拐子大骂金木,骂完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好,你不怕,咱俩就坐着等死。跟他们一起,一点点烂。”
林子里安静了两分钟。佘四德一动不动地咳嗽,远处松树上的积雪塌下来。
“我爷爷说,那两分钟,跟过了半辈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