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汉的家住在城南东阙尚冠里,东阙那一带正是出了名的富人区——尚冠里位于武库以南,从未央宫走东门出来没多少路就到了。里内住着的人大多为达官贵人,放眼长安城,能盖过东阙的也唯有未央宫以北的北阙了。百姓皆说,长安城内一百六十里,唯有皇亲国戚住戚里,达官贵人住尚冠里,这种说法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也确实有八九分道理。
许广汉原是昌邑人,孝武帝还在世时,昌邑王刘髆来京朝会,与诸王一起随先帝巡幸甘泉宫。当时他作为刘髆的郎官有幸随驾侍奉,这本是件荣耀之事,谁曾想在一片乱哄哄的奔前顾后中,忙中出错,他稀里糊涂地错拿了别人的马鞍随手搁到了自己的坐骑上。这件事当场闹了开来,天子驾前,他被安了个从驾而盗的罪名……
尚冠里内的路面不但平整而且宽绰,辎车一路驶进闾里。里内一共有三四十户人家,许广汉的家在巷尾,位置有点偏。
许广汉几乎未等车子停稳便直接跳下车。许家的大门并未关严实,门上留了道缝,门扉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装饰拙朴,只简单地摆了几件家具,堂上铺着两张蒲席,其中的一张席上搁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布鞠。
进门脱去鞋履,白色的布袜踩上黑黢发乌的木板,随即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微声响,在堂屋内小心翼翼地走了好几步,足下居然纤尘不染。
“夫人!平君——”许广汉试着喊了两声,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内室有人口齿含糊地应了声。
许广汉客气地将张贺等人请上席,张贺单独坐了一张席,面东而坐,许广汉与张彭祖、刘病已三人坐了另一张,而张家的车夫却不敢上堂,只在堂下的石阶上静静地站着。刘病已坐下时不小心压到了那只鞠球,从身下扯出来一看,才发现那个缤纷绚烂的颜色原来是用无数块碎布料拼接而成的。碎布的料子有缯有帛,有麻有葛,有绢有锦,几乎囊括了所有不同的材质,碎布拼接处的针脚细密,缝合的线粗细虽不同,但针黹考究,不仔细看还真会错以为这是故意将鞠染成五颜六色的。
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他闻声扭头,堂屋与内室之间的中门用一道帷幕隔开,一个小女孩儿正揉着眼睛撩开帷布走了出来。
“哦,平君呀!”许广汉喊了一声,“你母亲呢?”
双眼惺忪,眼皮儿似乎仍黏在一块儿的许平君身上只穿了袭白色中衣,乱蓬蓬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呜……”许是受了惊吓,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小女孩突然在家中见到那么多的陌生人,不禁揉着眼睛哭了起来。
“平君?!”许广汉心疼地将女儿抱在怀里,拨开乱发,黑长卷翘的睫毛被泪水沁湿,小女孩闭着眼睛,明亮的光线下,婴儿肥的脸颊上蒙着一层毛茸茸的细毛。
刘病已在一旁伸长脖子瞅着许平君嘤嘤地抽泣,忽然好奇地伸出右手,食指在她脸上轻轻地戳了一下。
许平君将头一偏,被泪水蒙住的眼睛睁了开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黑瞳,什么都是圆圆的。咕嘟一声,刘病已突然咽了口唾沫,整只右手摸了上去。掌心的触感却并没有一丝茸茸的涩感,相反,她的脸颊光滑柔嫩,软得实在难以形容。
刘病已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许平君不哭了,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陌生男孩。
“你干嘛?”张彭祖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哈哈,她的脸看着像只桃子,可是摸起来却像只剥了壳的熟鸟蛋……”
“真的吗?”张彭祖跃跃欲试,“那我也摸摸看!”
“啪!”一声脆响,张彭祖才刚伸出去的手被许平君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掌。张彭祖揉着手背直呼痛,“干什么啊,他能摸我为什么不能摸啊?”
许平君一瞪眼,腮帮子鼓鼓的,“母亲说,女孩儿是不能随便给男孩子摸的!”
童言稚语逗得张贺等人大笑不止,许广汉搂着女儿,笑问:“这下醒了?”
小平君点点头,从父亲腿上滑了下来,眼睛扫了眼张贺,又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扭身就往内室跑。
“你母亲呢?”许广汉不明所以,大声追问。
“母亲买粟米去了!”
案上空空如也,许广汉无法,只得自己到厨下去烧水。等水煮开,许平君已穿戴整齐地从寝室里走了出来。
刘病已见她将头发挽了起来,脑袋上扎了两个不算齐整的小鬏,用粉色的丝带绑了,身上穿的襦裙也是粉红色,长长的裙裾拖到地上。这副样子与刚才相比,多了几分明媚婀娜,也让刘病已陡然间意识到男女有别,眼前这个个头还不到他视平线的娃娃,是个与他完全不同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