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刘弗何等精明,许平君虽然没说,也能从她脸上看出八九分她的心思来,不由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一点都没变。”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心里想什么便完完全全地摆在了脸上,毫无保留。
“你的家真大……”气氛有点尴尬,平君只好没话找话说。和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少年相比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现在的他更加寡言,变得沉闷了许多。
刘弗环顾四周,通灵台上的殿阁是他父皇驾崩前赶造出来的,经过这么些年,年年增修,殿宇内的布置虽不说极尽奢侈,也已超越未央宫的任何一间殿阁。
他凝神望向房外,极目穷尽处是一片云渺霭深。
屋内再度寂静下来,平君窘迫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这时刘弗忽然幽幽启口:“这是先父为了缅怀先母所建的高台。都说人死后灵魂不灭,母亲在这里故世,也许会流连故地。只是我年年到此,却从未见过母亲一面……”
平君听出他话语中的极度悲伤,心中一酸,忍不住劝道:“你父亲生前待你母亲用情如此之深,如今二老都已故去,也许他们此刻正在一处,犹如生前般欢乐。”
砰的一声,刘弗突然一掌拍在她身边的门框上,脸色阴沉得骇人。
平君吓得往后一退,背撞在门上,连气都不喘一声。
刘弗冷道:“他们不会在一处!”想到如今母亲的尸骨只能葬在云陵,而自己的父皇却与李夫人同葬茂陵。他这辈子做这个皇帝果然已经窝囊到无可辩述,连替生母争取一个合理的名分都办不到。
低头发现平君吓得脸色都变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可怜表情,他不由软化下来,黯然道:“以前我曾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你还记得么?”
以平君的记性,当初的一面之缘在她记忆中所遗留下来的只有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再细一些的细节早已记得模模糊糊,但她看刘弗神情落寂,病容满面,不忍说出实情,只好点了点头。
刘弗说:“那女子生下一个儿子,从此以后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的夫君有无穷尽的财富,可那些都轮不到这个庶出的小儿子染指分毫,于是她用尽心机……”说到这里,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吐纳喘息声越来越急,最终化作一声哽咽。刘弗猛地转过身去,“最终,她的儿子继承了庞大的家业,而她……却死在了自己夫君的手里。”
脑海里浮现出七岁那年残存的记忆,母亲脱钗散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他的名字,最终从这里被强行拖了出去。他很害怕,那时候他只知道哭泣,幼小无知的他只知道母亲犯了错惹得父亲不快,父亲将母亲关在甘泉宫掖庭狱中。他为母亲向父亲求情,可他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母亲死在了狱中,尸首被带到了山下的云阳县草草掩埋。
没人告诉他其中的真实缘由,那时候天真的他当真以为母亲是一时赌气想不开自尽身亡。
肩上落下一只纤小的手掌,虽然是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但平君却已听明白那个所谓的“女子”指的正是他的母亲。
“你的母亲很爱你。”她轻轻叙说着一个事实,“所以你拥有了现在的一切,这是用你母亲的性命换来的,你更要珍惜。你如此伤心难过,你的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开心。”
刘弗伸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平君浑身僵硬。
他抱住她,低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哽声:“可我令所有人失望了,其实我是个无能之辈……”他对不起母亲,愧对母亲用性命换来的这个帝位。为帝十年,他虽已成人,却仍是一事无成,不得不事事由人摆布,朝政上如此,后宫亦是如此。
这个傀儡皇帝他早就当得腻了,如果自己能糊涂一点该多好,不要那么事事通透明了该多好,那样便可以学着历朝历代的昏庸之主,纵情于声色犬马,不问世事。
“金公子!”平君想不到这个已经及冠的大男人居然当着她的面哭,这个举动令她手足无措、满面通红的同时又不忍将他推开,只能尴尬地任他抱着。
“啾啾!”一只青鸟收起羽翼,停落在朱红色的栏杆上,一面发出啾啾的叫声,一面抖动着头顶的翎羽,似乎正看着他们两个。
“金公子,你看……”她轻轻推了推他,指着栏杆上的青鸟说,“鸟雀通灵,这也许正是你的母亲魂魄幻化来与你相见的!”
刘弗猛然一震,抬起头来,他双目发红,盯着青鸟看时目光却炯炯有神,全身上下也似乎一下子兴奋起来,颓废之气一扫而空。
他年年巡幸甘泉宫避暑,每次都会登上通灵台祈祷祝福,因为供奉着祭品,通灵台上这种青鸟飞来飞去并不算罕见,特别是每年入秋时分,通灵台上青鸟成群结队,鸣声不断,成为甘泉宫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