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襄直起腰身却仍旧跪地,她垂下目光谦卑答道。她知这一次自己在劫难逃, 只是一双儿女……掌中儿子的小手温软,安襄咽下涌上的苦涩。勇儿是司马家的嫡长子, 左右是保不住了,今日她必须尽力保下禾晴一命。
“四姐, 近来可好?”
元怿声音听不出情绪,只她唤了四姐, 安襄便抬首对上她的眼睛。“陛下唤我一声四姐, 罪臣便斗胆向陛下说说心里话。”
元怿见安襄周身气势微变, 虽仍是恭敬, 但却多了分释然。她点了下头, 算作默允,就听安襄喟叹一声:“唉!我这一生,婚事被父亲用来做筹码交换,得来的夫君虽不是心中所愿但胜在相敬如宾,本以为日子便如此过。幸得一双儿女在侧,余生惟愿他们平安健康,可就是如此,仍旧天不遂人愿。因果循环,造下的孽终究要还。陛下,无论你信否,我在心里终是觉得愧对于你。”安襄眸子蓄起泪意,“我还记得你同元恪陶依云卿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模样,你们本该是这京都城里快乐无忧的天家富贵,是父亲亲手毁了这些美好。”有泪垂落,安襄微哽:“我知道你其实未想过杀我,只是我也没想到,在权势面前,司马阔……”安襄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是我天真,女人在权力名位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以为他会为孩子,为了我们的,孩子……”禾晴在旁跪听着,她还不理解母亲话中深意,但那些话落在她的耳中,却让她莫名难过。伸手抚上娘亲的面颊,禾晴轻声慢慢:“娘亲,娘亲。”安襄拉下她的小手,攥在手中时还微微颤抖着。“七弟,我知我们的罪行难逃一死。”她揽过司马勇小小的身子,闭了闭眼,“请陛下赐死我,与勇儿,只是禾晴……”安襄每个字说出都如同锋利的匕首割在心口,“禾晴只是女儿,她这样小,贬为庶民送去沉塘坞,让她,让她活着吧。”
元怿坐于上首龙椅,始终平静地望着她,下面的安襄早已泪流满面俯身叩地泣不成声。
安襄没看到的是,元怿的眼神在看到禾晴为她拭泪时,便起了稍许波澜。安襄就算不死,以自己的手段,她们母子三人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可是,司马阔造反应株连九族,她已然开了恩。初登皇位天下未稳,她的宽仁应有限度。造反不同其它,若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岂不是让天下有心人,还有宗室里那些不安分的,起了效仿之心?
“舅舅。”
她沉思这片刻,禾晴那稚嫩的童音响起,元怿看向她,就见小禾晴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又跪了下去。“舅舅,可不可以不要让娘亲和哥哥死?”稚嫩的哭音夹杂在祈求的话语里,小女孩说来只让人听得格外可怜。旁边侍立在侧的蓝钰儿微微垂首,不忍再瞧眼前的场景。
“禾晴。”元怿唤她,若只留下一个禾晴,未必不可。
像是能感知到元怿的情绪,禾晴簌簌落着泪,“舅舅,我怕离开娘亲,禾晴离开娘亲会伤心,娘亲离开禾晴也会伤心。舅舅,若娘亲一定要死,禾晴同娘亲哥哥一起。”
“禾晴!”安襄跪前两步,一把拉过女儿搂在怀中。“陛下,稚子童言,请陛下赐死罪臣绕过禾晴吧!”
母女俩隐忍的哭声传入元怿耳中,下方的生离死别让她想到了当年,她娘亲也是这般,自入地狱也要送她离开。
元怿鼻子一酸,忍下情绪,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眸里的哀泣尽敛。
“拟旨。”
蓝钰儿闻言立时执笔蘸墨,铺旨以待。元怿沉着声音,缓缓开口:“安襄公主身为司马氏罪妇,褫夺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朕念其子女年幼,开恩特赦,准其携子司马勇与司马禾晴,永居沉塘坞,无诏不得出。”
安襄颤抖哭泣的身子猛然一顿,继而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龙座上的元怿面容平静似乎看不出一丝动容或怜悯。
元怿自小给人的感觉便是不喜言辞,待人冷漠,但安襄过去只觉元怿是因着出身所致,看她对待云卿陶依便知这是个心有温暖的孩子。只是她从不知,在元怿这看似冷漠的外表下,竟会有如此一颗仁心。
“陛下?”她讷讷张口,继而按着儿女的脑袋深深下拜,“罪臣,不,罪妇,谢过陛下!愿陛下,福寿安康。”
元怿未再发一言,看着安襄拉起儿女,看着她深深望了自己一眼,元怿看得出来,那眼神里除了感激外还有一抹愧色。
转身的瞬间,安襄听到身后元怿的声音再起:“拟旨。齐王郎元恪与司马阔勾结谋反,罪不容诛,赐自尽。其子启旦朕念其年幼,贬为庶人,除去宗籍幽居齐王府,无诏永不得出。”
安襄身子一僵,泪再次滑落,她转过身,跪下对着元怿再拜。留下启旦,已经是元怿最后的宽仁了。
“启奏陛下,唐大人带着公主回来了。”就在这时外间响起奏报,元怿刚还沉郁的神色顿时一振。“快宣!”
禾晴在下方跪着,小人儿这些日子已然知晓死生的含义,也知道自己和娘亲哥哥不用死了,但是元恪舅舅却要死了。龙座上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是她的舅舅,但却可以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他不会再如过去那般下来抱抱自己,禾晴虽小,但也知道有什么东西改变了,而这个改变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对她来说,一切再不会如从前,无论是她的家还是她自己。
她垂下脑袋牵起娘亲的手,准备走出这座皇宫。外间殿门敞开着,她一眼就看到那个将他们家抓至大牢的女将军牵着一个小童走来。小童长得很是白净,穿着干净的鹅黄色锦袍,脖子上戴着一个银锁项圈,发在脑后高高扎起却并未挽髻,想来和自己应差不多的年岁。
自己曾经,也同她一样,干净鲜艳。禾晴定定望着她,那小童似有所觉,同样向她望过来。两人视线遇上,禾晴看到她眼里明显的惊讶神色,刚在殿上哭过一通,想来自己的脸已然花了。禾晴却没有低头,而是迎着她的目光直直望过去。她刚才听到了“公主请见”,她的母亲也是公主,她知道,公主是帝王的女儿。禾晴牢牢地盯着她,所以她是那位掌握她们生死的舅舅的女儿吗?惊讶在对方的眼神中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复杂的神色,彼时她并不懂那抹神情具体应当叫什么,不过她方才在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舅舅脸上看到过同样的神情。
国公家的嫡小姐有自己的骄傲,哪怕她还那样小,禾晴却已清楚,自己不喜欢这样的目光。错身而过,她收回放注在她身上的视线,只是鼻尖萦绕的淡淡甜香提醒着她,与她错身而过的人,将会有与她截然不同的人生。禾晴咬下唇,拉着娘亲的手,大步走出了宫门。
这是岁安第一次进宫,皇城巍峨,庄严华丽,一路走来唐翀牵着她的手,偶尔问问她在欢喜镇生活的如何。唐翀亲昵的关切让她紧张的心稍稍安下,来时小婶婶告诉过她,二叔做了皇帝。
皇帝,天下之主万人之上。她那时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是这黎朝的皇子。原来自己姓郎。
皇宫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威压的严肃,路上走来遇到的所有人都面无表情。除了唐翀这里竟然所有侍卫都是男子,岁安走了这一路,已经对皇宫从起初的好奇转而陌生所致的拘谨。直到走入那间大殿,唐翀说,二叔在里面等着自己。她已经好久没见到二叔了。
岁安进入大殿时,却第一次见到了不同于这个皇宫里的人,或者说,不像是该出现在这华丽皇宫里的人。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女孩,比自己还要小一些,身上穿着白色的衣服,岁安已然进学,她看到那衣服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囚字。
囚,牢笼也。她们是要被拘禁到牢笼里的人。
岁安起初是惊讶的,这样体面的皇宫,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落魄的小花猫?而当意识到她是要被囚禁起来后,岁安很快收起了惊讶的神情,再看过去时,目光里便多了一丝怜悯。小女孩头发有些散乱,脸上能看出哭过的痕迹,鼻头红红的,却瞪大了一双眼睛望向自己。那目光里没有慌乱凄惶,岁安说不好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只记得小女孩的眸子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