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细作的案子尚有许多细枝末节要清扫,江抚还有事没事往镇抚司里一坐阴阳怪气地怼他,温干脆也不给人好脸色了,吩咐下去,江同知来了,一律不让进他公干的厅堂。忙里忙外的,嘴角上火起了燎泡,一张嘴就疼,索xin话也不讲了,整天就像个石像进进出出,旁人大气也不敢出。
别人只当指挥使忙得没了七情六欲,其实他心里悄悄记挂着件事,谁也没提。
云泽县的信鸽还没有到,武释果真就是个懒驴子上套,除了军籍放出去混日子得了。他又魇醒了,抱着随身的绣cun刀,披衣站起来,窗子开着,冷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他抽刀,轻轻擦拭刀身。
指挥使其实不常做梦,即便从前在朔西边防杀人砍头,那些死鬼也不曾入梦相扰。这几日太不同,恍惚一闭眼,自己还是在卧房里,站起来,依稀门ko站个人,挺熟悉,瘦高个子,白白净净的后颈子,耳后露出一颗鲜活的红痣。
怎么又是商闻柳,温犯嘀咕,没近前去。不成想这人缓缓来了,用他们第一次在大理寺碰面时那种最令人讨厌的笑容,轻轻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呢。
温擦着刀,雪亮的刀芒好像冰泉决堤,在星稀云净的薄淡月华里兀自显露锋芒。
好像是“只有梦魂能再遇”,下一句是“堪嗟梦不由人做”。不是什么好句子。
他自哂,什么梦不梦的,好大的矫情。
接着梦境忽的一转,还是黑黢黢的牢狱,锦衣卫对付犯人有的是手段,囫囵大活人进去血淋淋拖出来都算好,梦里商闻柳不知怎么又进了诏狱,人被钉在架子上,身上乱七八糟的鞭痕,脸上掀开一张皮,呲着白骨对他笑。
温便惊醒了。
那小子去云泽县那种虎狼地,也不知能剩下几根骨头。
他这一去查案,朝中无数张嘴巴嗡嗡起来,都道这小卒妄图以蝼蚁之躯窥天,温看过轸庸年cun闱后的邸报,次辅秦邕为他上的奏疏中截用了商闻柳作的文章,心智品xin都不像是那等钻营之人。三年庶吉士,莫非真能颠覆人之清浊么?
正在这时,漆黑穹顶上出现一粒灰色小点,这点愈发大,渐渐听到鸟儿飞动声。
温眺望,那是武释带走的信鸽。
灰白信鸽扑扑打翅,乖训地落在窗台上。
温取下竹筒,展开一方信纸。武释的字丑得人神共愤,歪歪斜斜挤在一片,不仔细看就是一堆墨团,要不是温和他共事多年,根本认不出信上写的是什么。
短纸读完,扔进灯里烧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舒朗的眉目一瞬间开展。
指挥使看人,还鲜少有出错的时候。
第36章 来客
好黑的一片天,从城门出来,荒野苍苍茫茫,胧胧的模糊灯火慢慢看不见了。往前更黑,衰草连天,光秃秃什么也遮不住,森冷的仁善庄门ko象征xin的挂两盏快烧尽的灯笼,高阿五坐在门ko,像白天那样抽叶子烟。
葛师爷又送了他一把烟叶,真是好人哪。他抽一ko吐一ko烟气,冷冷的雾蓝喷涌,迷得人眼睛看不清。他确实已经到了眼睛不行的年纪了,高阿五朝庄子里头望了眼,好像瞅见了一个人影。
黑不溜秋的,再一看,没了。
高阿五守了一辈子尸体,不怕鬼,他心里琢磨着,别是白天跑掉的那伙人又回来了。
小贼,送上门来了。高阿五冷笑,找了把铁锨,弯腰蹑手蹑脚找进了停放尸体的屋子里。空荡荡,白布飘得像幽魂,夜里骤起的寒气,冻得人心窝子都发冷。几具尸体无言躺着,是人是鬼,没一点动静。
高阿五仔细巡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状,讪讪收了铁锨,估摸着也快子夜,转头准备回屋睡了。
凄凄冷风倒灌进屋,高阿五缩着脖子,回头一看,窗子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他嘟嘟囔囔去关。正伸手呢,乍的颈间一凉,肩膀松快了,热乎乎的玩意喷了一脸,天旋地转,他的视线被迫高高扬起,跟着从上往下遽然一变。
层层血雾里,一张熟悉的脸居高临下看着他。
宏庆三年二月初一,淮南道一座小城外的义庄里,涌出冲天火光,存放在庄内的十六具尸首被焚烧殆尽,守庄人逃脱不及,也被烧死在大火之中。
孙修狼狈不堪地带着尤先生找到驿馆时,已经戌时将尽。
有京官进城是个新鲜事,半个云泽县都传遍了,孙修起先不确定消息真假,安顿好尤先生先在周围打探一番,真见到锦衣卫的旗子才放下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院子,先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哪来的酸臭味儿?”,再然后见到武佥事,孙修直挺挺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