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默不作声,抬起袖子,偏过脸擦了一下。
程谯云继续说:“瘟病的事我大略都听人说了。行事固然莽撞,但是做得好。”
商闻柳眼眶发酸。他最怕家里人担忧,话到了嘴边也不敢写进信里,程谯云这么一打,反倒把那几份愧疚打散了。他愣愣地叫:“爹!”
“下回再让你娘担心受怕,可就不止这么一下了。”程谯云翻过桌上茶盘里倒扣的茶杯,自顾自倒茶,看商闻柳还站着,半天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傻站着做什么。”
商闻柳心里记挂着进门时那一幕。他不知道程谯云看进去几分,心里暗暗叹了ko气,他虽把温打发了回去,但是迟早要把这事告诉给家里人,那时他们要怎么面对?商闻柳想过,然而没敢往下想。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逃不过程谯云的眼睛,见着儿子满脸写着心事重重,程谯云没直接问,想来就是官场上那些事,程谯云自诩摸得清楚,旁敲侧击道:“我听檀珠说,你近日休养在家,没去衙门上值。”
“过两日就要去了。”商闻柳随声应付,说话间,他把这乱七八糟的关系颠来倒去想了想。
世上最难得不过心意相通水到渠成,若没有那些剪不断的案情,他和温本该是陌路,巧就巧在遇上了,像两股泉流,同奔一路,然后弥合在一起。温独身失怙,自不必和家人交代,可他还有父母小妹,将来问起嫁娶之事,他要怎么答?
时下确有男子相慕,成家后依然偷摸往来,商闻柳对这般损私德的行径向来不齿,既是爱慕,何必又去拖累旁人,自己一力承担便是了。他最终下了决心,指头扭着茶盖,磨磨蹭蹭道:“爹,今日我那朋友,是锦衣卫。我们......”话说到此,音渐低沉。
瓷盏轻碰着,他爹慢慢扶稳了茶托:“你来信里写过,起初我还奇怪,你们该是两条道上的人。今日见了,倒是看着不赖,不是那等用尽手段钻营的人。”
“不过,”程谯云喝完茶,重新斟满,继续说,“我看着怎么有些傻气,不像个指挥。”
窗户开着,一片云被风扯到月亮底下,把一片清辉掩上。庭院里黯淡下来,只剩下屋里透出的灯光。
“是,”商闻柳心里拧着难受,做贼似的陪声说,“是挺傻。”
风从外面吹进来,程谯云拿手偎了会灯,哈哈笑道:“我说他傻,你怎么也敢说?不怕被耳目听了,抓你去‘咔嚓’了。”说完,比个抹脖子的动作。
话说到这个地步,商闻柳反而不敢往下讲。他有些为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只好故作轻松地喝茶。
商闻柳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早些睡,明天我去访友,不必等我吃饭。”月光重新露出头角,程谯云站起身,拿了只烛台点着,端在身前,那火稍稍窜动,屋里的影子就跟着一晃。
门“吱呀”被拉开,庭院里酝酿了一个黄昏的风扑进来,程谯云护着烛芯微弱的火苗,慢慢地走到廊下。等风静了,那月亮愈发白亮。
“爹,”程谯云正要走,商闻柳忽然站起来,“刚才我说那个朋友”
程谯云站了会儿,小幅摆手把袖摆展平,没回头看儿子,随意地“嗯”了一声。
“我和他......我和他好。”商闻柳结结巴巴地说,“是那种好。”
厚重的云重新把月亮遮起来,昏黄的灯火笼罩住程谯云的脸孔。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好像还没从这一句话里反应过来,秋夜的凉风掀起父子二人的袍角,窗户纸颤起了细小的鸣音。
程谯云在这阵微弱的纸皮声里忽然转回头,黑漆漆的夜色和烛光交替摇晃,让他看起来有些冷厉:“你说什么?”
“我、我和他相好!”商闻柳大声说。
第97章 赌庄
月上中天,京城各处铺子已经闭市,明朱坊后有人掀开一块破破烂烂的门板,一个黑黢黢的大洞连通一条发黑的木制阶梯,曲折通往深处。
那人迟疑须臾,点了火折子顺着阶梯下去。
外面破败不堪,内里竟然别有洞天,那人走了不到一会儿,阶梯向上攀升,到了一处宅院中。此处灯火通明,隔着几面墙,隐隐有疯癫的人声传来。那人学了几声鹧鸪叫,一扇隐蔽的小门便张开了一条容人进来的小缝。他甚至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开了门,门后就已经没有了人的踪迹。
这是一间赌庄,里面人头攒动,又臭又浓的烟气在一层的大厅堂里缭绕。来人是头次来这种地方,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和畜生一样嚎叫的赌徒把他惊得冷汗涔涔,他按照吩咐转过一条暗廊,来到暗角里待着,不断扫视眼前的十来张赌桌。
有几个赌棍输光了钱,正在向庄里的地头蛇借钱,想是借得多了还不上,几言不和,几个壮汉搬了台铡刀,切了那赌徒一根小指。
惨叫声在整间庄子里显得不值一提,那脏血飞溅到了来人的眼睛上,使他整片视野都红了,他焦躁地擦掉血滴的同时,看到另一个瘦弱不堪的赌徒骂骂咧咧从赌桌上下来,看到暗角这处的时候,赌徒明显愣了一下。
就是他了。
赌徒试探着往这处走,他偷摸着抓了一根蜡烛,灯火向上移,一张圆脸被照亮。那接头的赌棍楞了一下:“打哪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