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骥征难得见他这种五官变形的模样,在一旁悠悠道:“先前殿下赏我的湖之酒?比起西北的烧刀子可是好多了。”
朱厚炜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若是知晓这么痛,当时在徽州为你包扎时就会更轻些,对不住。”
崔骥征一愣,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静静地看着他:“我打小就想说,旁人遇事都是推脱,殿下却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千错万错都是自己错一般,这样不累么?”
单兵孤城之际,满心满怀的儿女情长显然不合时宜,可朱厚炜仍是禁不住心绪起伏,瞬间明白当年第一次看到那几句“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陪我夜已深,无人与我把酒分”时,心中强自压抑的酸楚。
疯狂内卷、拼命攀爬最终的结局,可不就是亲朋离散、踽踽独行,最终死也无人问、尸骨无人收……
“殿下?”崔骥征见他眼角眉梢尽是沧桑,忍不住握住他手,又见他骨节分明的手上伤痕累累,忍不住心中苦楚。
朱厚炜回过神来,和他四目相对,又看向城下烽火狼烟,突然之间有如清风拂过灵台,整个人豁然开朗——无论最终是否能够渡过此劫,成就一番事业,为社稷黎民做些事情,他只管奋力一搏;无论一腔情意有无回应,是否能和心上人终成正果,他只全心全意。
如此才不负这一番际遇,也不负自己的初心。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宁王一定要攻衡州,而且看起来就是奔着我一条小命去的?”朱厚炜反握住他手,云淡风轻地笑笑,“无非是要那张椅子……”
“可他们这样的人真的坐上去,芸芸众生还有活路吗?不过也对,未必就比现在这位差了。”崔骥征脱口而出,紧接着反应过来,他再次在朱厚炜的面前诋毁了他的皇兄。
朱厚炜并未回嘴,淡淡道:“芸芸众生有没有生路我是不知道,不过恐怕我是死定了。骥征,你想办法带着锦衣卫混出城外,毕竟他们的目标是我,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崔骥征蹙眉,“如今衡州城里本就缺人,我们若是撤了,要是殿下有什么损失,我百身莫赎。”
“你听我说,衡州城破不了,若破了,你们这十几人也是杯水车薪,而我想拜托你查的事至关重要,甚至比眼前的战事还要重要。”
崔骥征抿唇,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请殿下吩咐。”
“我想请你帮我查查,宁王此番军队数量如此巨大,以一州之力供养,再如何盘剥也很是吃力。我怀疑有他人在暗中给予军资,交换的条件就是把我除掉。”
这件事朱厚炜也是近期才想通,本以为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却一直忘了嫡次子的身份和明朝“兄终弟及”的律令,只要自己在,只要朱厚照龙驭宾天,不管是宁王还是嘉靖,除非再来一次靖难,这皇位都轮不到他们。
崔骥征立时意会,拱手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厚炜深深看他,随即伸手抱住他,“保重。”
崔骥征等人的身影慢慢消失,一直站在朱厚炜身侧护卫的巴图鲁才缓缓道:“殿下不怕崔二公子知晓后,怪殿下不告诉他?”
崔骥征不过一个四品锦衣卫,哪里有资格怪罪超品亲王?也只有和他们长大的这些人才能理所当然地说出如此犯忌之语。
朱厚炜果然未有半分恼怒,反而愉悦地轻笑出声,“兴许吧,只要他安然无恙,再怎么怪罪,我都甘之如饴。”
未曾被崔骥征握过的那只手缓缓摊开,里头有一张沾满了血迹的羊皮纸,上面的字迹亦是用鲜血写就——五万叛军来援,势要取蔚王首级。
第十章
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紫禁城文渊阁。
“王琼什么时候到?”一壮年官员面沉如水,正来回踱步,时不时打发小内侍前去探听消息。
在他身旁,还有另三名阁臣,每个人或怒或怔或惊,神色都不好看。
坐于主位的首辅正闭目静思,清俊面上看不出太多神情,一身红衣将他本就白皙的面色映衬得一片雪白。
这四位便是正德中后期时间最长的阁臣,均是少年得志,首辅杨廷和十二岁中乡试、十九岁中进士,梁储二十七岁会试第一、殿试第四,蒋冕十五岁中解元、十年后中进士,毛纪二十三进士及第,先前已经被排挤出京的费宏,更是十三秀才、十六解元、二十状元的神童。武宗顽劣,也得亏他们年富力强,才能一直跟在武宗身后收拾烂摊子,维持政局稳定。
“王尚书到。”话音未绝,一个身影便极快地步入殿内。
“德华。”杨廷和眼睛霎时睁开,静静看他。
王琼见礼后直接开口,“宁王整整一个月前便已经反了,还杀了孙燧,可不知为何各地官吏均是语焉不详,南赣巡抚王守仁的几封奏报都被截下,直到昨日才有锦衣卫冒死送抵京城。王伯安本想用围魏救赵之计让宁王回援南昌,可他偏偏没有上当,顺江而下往应天去了,沿途连克九江、安庆,幸好我之前已请圣上下旨命南和伯率领操江部队守南京、应天巡抚守京口、淮扬巡抚守仪真。此外,南赣巡抚王守仁往应天、寻机伏击叛军,湖广巡抚秦金率部往南昌行军,逼迫宁王回师……”
杨廷和缓缓抬起手,却不容置喙地打断了他,“你说什么?湖广巡抚也已经去了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