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楼上的谢淑彤反应很快,她以最快的速度叫道:“爷爷在楼上书房。表弟你快上来,我带你去。”
陈凤英仰起头,冲着谢淑彤连声怒吼:“不准带他去。你是不是也要跟这个不孝子孙站在一起?滚,你也给我滚出这个家。”
谢浩然侧身瞥了她一眼,转身上了楼梯。
护卫人员应该是得到了命令,自始至终也没人出现,只有一名女性护理陪在陈凤英身旁,扶住她的胳膊,不断低声劝说着。
尖叫与怒骂在小楼里回荡,感觉就像走进一个乱哄哄的菜市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独自一人制造出来。
书房的门关着,谢浩然站在门口,转头看了看站在侧面的表姐谢淑彤,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这才抬起手,用力敲响。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推开门,走进去,谢浩然看到一个坐在藤椅上的老人。
他头发花白,精神却很矍铄。瘦瘦高高的个子,一件军绿色的外套穿在身上,没有系纽扣,露出穿在里面的军制背心。
谢浩然关上房门,迈步走过去。没有丝毫客套,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在老人对面坐了下来。
一老一少,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对视着。
从如此近的距离看着对方,谢浩然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却也带着几分熟悉。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孔与照片上的父亲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释放出锐利目光的眼睛,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看穿自己的心。
“你跟你爸爸长得很像。”谢伟长张口第一句话,就说出了谢浩然心中所想:“你一定很恨我?”
谢浩然没有否认:“我曾经想过要杀了你。”
谢伟长淡淡地笑了,从鼻孔里发出不屑一顾的冷哼:“想要我死的人多了。从战争时代的小鬼子,然后是反动派……没想到,现在连我的亲孙子也有了这个念头。”
房门虽然关着,却不断从外面传来陈凤英鬼哭狼嚎般的尖叫声。她在呼喊着护卫,呼喊着谢伟长的名字,用最恶毒的字句咒骂着谢浩然,也顺便把谢淑彤骂了进去。
谢伟长听得眉头渐渐皱起。他不是没想过暂时忍耐,只是陈凤英在楼下实在骂得难听,肮脏字句远远超过菜市场的大妈,整个小楼里全是噪音。谢伟长沉默了近半分钟,看着谢浩然眼里露出嘲讽的目光,哪怕是涵养再好,遇到这种情况也实在忍不住。他猛然从藤椅上站起来,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门口,拉开房门走出去,站在二楼走廊上,低头对着楼下发出猛虎般的厉声咆哮。
“别叫了,再叫给我滚出去!乱哄哄的像什么样子?”
陈凤英对自己的老伴有种与生俱来的畏惧感。只是因为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熟悉的感觉将恐惧冲淡很多。她想也不想就仰起头,扯着脖子朝楼上发出尖叫。
“还记得昨天咱们走过的虎爪坡吗?那也是一个要人命的地方。那条山道很窄,到了雨季特别湿滑。石头和树枝上全是青苔,下面又是悬崖。以前巡逻到了那个地方,就的一个一个顺序过去。零四年的时候,一个刚入伍的新兵随队巡逻,那天他刚好走在最后,他前面的一个战友正在过去,眼睛只看着前面,就没法看到后面。当时山体滑坡,泥石流正从左面方向滚过来,那个新兵一把冲上去把战友推开,他自己却被石头砸了下去。”
“还有一个更早。那是九九年,一个战士从坡上摔了下去,巡逻队当时只能把绳子系在石头上,慢慢走下去找他。登山索一直放了近两百米,才发现他掉在一颗树上。树尖刺破了他的心脏,当时就没救了。而且地形复杂,枯枝太多,要不是那根绑在胳膊上的红布条,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他……”
继续往前走。
谢浩然变得更加少言寡语。
他帮着一名体力较弱的战士扛起了背包,默默走在前面。
现实对人类思想有着纸面文字难以比拟的影响力。这句话,在他身上,在这里,得到了真正的体会。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期盼着尽快到达一个地方。
那就是这次巡逻之路的终点。
他也真正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关乎风花雪月,也不是用金钱就能驱使别人为自己卖命……有太多崇高的理想与使命,需要以近乎冷酷的执着才能完成。
一天.
又一天。
简单机械的生活就这样过去,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谢浩然觉得浑身一片轻松,酸软的肌肉也仿佛被重新注入了活力,整个人变得亢奋起来。
那其实就是一片荒草丛生的山坡。
可是在地图上,那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点。用巡逻队长杨保平的话来说:这是我们宣示国家主权的地方。
一面鲜红的国旗从背包里拿出来,所有人都围过来,各自牵着一个角,集体将国旗展开。
杨保平手里拿着便携式摄像机,一边录制,一边通过卫星电话向上级报告:“现在是帝都时间……,巡逻分队已经到达指定位置,坐标……”
这是每次巡逻必须完成的仪式。影像资料会传入军部档案部门,先通过审查,确认无误后进行归档。这是极其重要的史料,也是为了现在,以及将来处理与邻国边界争端的重要依据。
这里是无人区,甚至连野兽也不愿意来。
这里的土地贫瘠。
这里氧气稀薄,不适合居住。
这里没有路,也没有界碑,必须一个脚印跟着一个脚印,丈量寸挪,才能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