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微微牵动着他的手，带他走下阶梯。

病床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矩阵。床单是白色的，床架也是白色的，每个病人的头上都连接着电极，导向独立的屏幕。但此刻宇嘉站在这个巨大矩阵的边缘，看到的所有屏幕上都是一条笔直的直线。

“他们……死了？”

宇嘉觉得自己正站在无边无际的墓碑当中，他往后退了半步。

“这个屏幕显示的是脑电波活动。”

宇嘉听见自己轻舒了一口气：“他们都睡着了吗？”他抬头对上了管家的眼睛。

“他们只是迷失了。”

此刻管家的身型在他的眼中高大起来，他牵着自己，感觉像是祖父牵着孩子，阐述地上干瘪的小鱼已经死去这样简单的事实。

“我不明白……”

“摸一摸他们。”

宇嘉照做了，他触动了眼前病床上一个男人干瘪的手，还是温热的。

“就算是睡着了，大脑活动也不会停止，甚至会更加活跃，他们的脑电波呈现出死亡之人才有的完全静默，但生理上他们还活着，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低级神经中枢，脑干仍然活跃，管理呼吸，心跳，各种循环。”

“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梦的植物人吗？”宇嘉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

“像是断了线的傀儡。”管家说。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许久。

“这个男人四年前是警察，你看他现在瘦骨嶙峋，但没办法，长时间不运动肌肉会萎缩。”管家指了指右边的一个床，“那个女孩出事的时候19岁，还在上大学。那天她要去银行，把自己打工攒的钱打给母亲治病。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她母亲去世已经一年半了，还有……”

“别说了！”宇嘉打断了他，“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李薇薇，生于石里，今年20岁。父亲在作协有一份闲职，母亲是全职主妇，当年他们的婚姻遭到父母反对而私奔到石里，因为她爸爸为人刚直，生活条件一直都一般。她没有上大学，赴美国加入安保公司，2014年曾经到伊拉克驻防三个月。”

“姐姐上过战场？”

“她的表现非常出色，曾经用熟练的阿拉伯语化解了一场危机，如果没有她，小队和当地平民的冲突就可能导致伤亡，如果她还活着，以后大概会前途无量吧。”

宇嘉游移的眼神扫过这一片仿佛无穷无尽的病床，这里恐怕有一个足球场大，尽头的病床已经缩成了一个个小点。而唯一填充这里的就是枯树般林立的病床。两人的每句话都会在寂静之中荡出回音，显得更为深邃诡异。

“这个警察刚刚变成这样的时候，他的女儿在床前痛苦流涕，发誓要照顾父亲一辈子，等着他醒来。她开始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来，后来一周来一次，变成半个月来一次，一个月来一次，后来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管家轻抚着病人的额头，“她改了名字，搬了家，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我不觉得她的眼泪是假的，只是人总得向前看。跟植物人不同，迷失者永远都不可能醒来，这是跟死亡一样的终极判决，只是有时候觉得……”

他迟疑了一会儿，看着宇嘉，微微地笑了，笑容中却含着苦涩。

“他们还不如死了呢。”管家淡淡地说。

宇嘉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男人的脸，期待着他会不会突然睁开眼睛，替自己骂一下眼前这个疯狂的人。

“这是一个实验，你想想……这是最亲的亲情，那个人从小把你培养长大，你们一起起床，吃饭，看电视，去游乐园，他曾经夸奖你，赞美你，在你做错的时候批评你，在你失落的时候安慰你，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为你付出的人……她也不过坚持了半年而已，然后她觉得厌倦了，绝望了，决定抛开这些，去过自己的生活……但这些被抛下的人呢？”

管家突然患上一副戏谑的神情：“宇嘉，你估计一下，如果李薇薇变成了迷失者，你会坚持几天呢？”

他回想起那时候自己被拖着来到办公室的场景，那时候李薇薇向校长大声质问的声音，同样的戏谑的眼神，同样的没有眼泪，只有弱者才需要眼泪。

“李家……”他轻念着。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迷失者跟莉莉丝有关吧，你曾经叫她魔女。”宇嘉直到缓过劲来，觉得不那么压抑了，才低声问道，“能解释给我听吗？”

“莉莉丝周围有力场，你还记得吗？”

“蓝色的，很科幻。”

“我们叫它力场，是ntalerosion的缩写，代表精神侵蚀。”管家说，“力场是无色的，只是与空气接触的界面会因为能量释放发出电磁波，可见的波段会呈现出蓝色。神话中的莉莉丝会进入人的梦境诱惑他们，而你看到的莉莉丝会通过力场剥夺人的意识。”

宇嘉怀着新的心情审视着这片地下空洞，他明白这里就是寻常意义上的墓地。除了这些病床，这里的天花板，墙壁，地板，都显示出一股冰冷的简洁。一开始就应该明白的，这里不是给活人准备的，甚至也不是为了迷失者，这里是一处神庙，供奉的只有死亡本身。

所有这些人的命运轨迹，不论原本多么纷繁光彩，都在这里被拦腰斩下，变成了绝对的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