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意意陪你坐

两个男孩子心思都在学习上,全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只是苦了家里的阿姨,时常拿着两件相似的衣服不知道该怎么分,出错率节节攀升。

两周的时间很快就在暗无天日的刷题中溜走了。

转眼又到了周三,沈西风该启程去南京录制第三期的《聆听》节目。

第二期他唱了自己的原创曲目,排名比第一期好了很多,逃出了倒数三名。

公司上下对策略的转变都很满意,要求他在第三场再接再厉。

沈西风临走前多看了钟意两眼,不知怎么脑子抽风,非要让钟意送他去机场,被对方一个扫堂腿踹飞了。

自从踹过第一次后,钟意似乎喜欢上了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下手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狠。

沈西风含泪揉着痛处,心想公众号诚不欺我: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还想来个临别拥抱,最终仍是被钟意的眼神吓退了。

就在他悻悻地转身准备离开时,钟意突然问道:“你录完节目就回来吗?”

“嗯?”沈西风还沉浸在离别的愁绪里,“不是啊,这次还要去浙江开《夜猎》的碰头会,估计要周日才能回来了。所以我才那么……”

“这样啊。”钟意垂了垂眼睑,很快又抬起头,“那我明天回一趟家。等你回来了再叫我。”

钟意是个内敛又冷静的人,开心与生气,不过动动唇角,前者上扬,后者抿成一条直线。

但沈西风知道,这位小朋友在失望和沮丧时——比如没有买到前一天那样好吃的释迦果,或是遛弯时没碰到邻居家的大金毛,他的唇角会下垮。

而此时,钟意的唇角已经垮得不像话了。

那小模样,看得沈西风快得心绞痛了!

他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胸口一阵猛跳,但他还是克制地没有说破,只微笑着朝钟意点了点头。

沈西风走后的第二天,钟意简单收拾了下,背着包离开了沈家。

一个小时后,他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大巴。

从宁州到合意县,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走高速只要两个多小时,但在十六年前,这一趟行程至少要花费半天的时间。

当钟意还在襁褓中时,爸爸妈妈就带着他在这条路上跑。

据妈妈说,那时还是盘山公路。

九十年代的长途汽车没有空调,减震也大多年老失修,几个小时坐下来,每每都让她头疼欲裂。

可她还是坚持下来了,逢年过节从不落下一趟。

翻过山,就到了县城的汽车站。

在钟意的记忆里,那个汽车站是有着天蓝棚盖的低矮建筑,与如今气派的大楼相去甚远。

记忆里,他们走出汽车站,外面一长溜的小三轮马上就会热情地招呼拉客。

而在这其中,必定会有一辆红色掉漆,缺了左后视镜的三轮在等着他们。

那辆三轮上坐着的,是钟意的爷爷。

“哎哟,我们小洋马又来看爷爷啦!”

童年的钟意混血特征比如今明显得多,白肤高鼻加扑扇的大眼睛,在县城里一亮相,能被乡民们追着围观。

“这就是钟家的大孙子!跟洋女人生的小洋马!”

“哎哟,你瞧这皮肤白嫩得,跟豆腐一样。”

“小洋马,你会说中国话吗?你妈妈说话叽里咕噜的你能听懂吗?”

跟县城里拖着长鼻涕,穿着肥大又肮脏衣服的小孩子不一样,钟意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钟意衣服裤子合体又漂亮,就像刚从百货商店的橱窗里走出来的小模特。

可惜这样的漂亮精致,只会给他招来无尽的麻烦。

“去,去!”

每到这时候,爷爷总会拿根苕帚,赶鸭子似的把围观众人撵走。

然后爷爷再转身牵着小钟意的手,笑眯眯地问他要吃烤地瓜还是酒酿小丸子。

“我不是中国人吗?”五六岁的小钟意,眼睛快占了小脸的四分之一,噙了泪便水光莹莹,任谁看了也得心疼半天。

“怎么不是?”爷爷夸张地一瞪眼,一把抱起钟意,点着他的鼻尖说:“你吃的中国饭,说的中国话,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那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

“他们?他们连三斤二两大白菜得要多少钱都算不出来呢,他们知道什么!我们意意不但是中国人,还是特别聪明的中国人呢!”

“意意,进屋喝酒酿丸子哩。”奶奶从屋里走出来,扬声叫着爷孙俩,“哎哟你个老头子,怎么又用胡茬子去扎我们意意啊,快放下快放下!”

奶奶的酒酿丸子特别香,特别甜,连妈妈都说好吃。

妈妈还跟奶奶学过怎么做,可惜妈妈什么都好,就是不精于厨艺。

“终点站到了,请各位旅客带好行李物品,按顺序下车。”

随着广播声响起,钟意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眼前的长途汽车站还是如上个月来时那样,有着光鲜的轮廓,内里依然是积习难改的脏乱。

钟意出了车站,在尘土飞扬的大马路边上找了辆黑车,继续往县城深处去。

钟家镇在县城的西南边,靠着朗月山,是个百年老镇。镇子最早能追溯到明朝,说是某个姓钟的大将军隐退后,带着家眷南迁至此。

地方选得好,土沃水甜,种果树最适合不过。

镇里的人大多一辈子没出过宁州,安安稳稳地守着果园过小日子。

二十多年前,钟家镇出了首个大学生,全镇人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又敲锣打鼓地把他送到了火车站。

那学生也争气,考的是民航大学,四年后成为了一名飞行员;没过两年,他又娶了个洋老婆,生了个洋小子。

第一次他把媳妇儿和儿子带回镇子里,轰动了全镇,大伙差点把钟老二家的围墙都给扒塌了。

人人都说钟老二这是苦尽甘来,一女一子,大的孝顺,小的争气,以后有享不尽的福分呢。

“后生崽,我就开到这儿了啊,再往里路太窄我就进不去了。”

黑车司机从前排回过头来跟钟意商量着,钟意道了声谢,付完车费后下了车。

镇里的路其实并不算太窄,只是地上铺的石板年生已久,七拱八翘的不适合机动车行驶。

不过到了春雨淅沥的时节,那些凹陷形成的小水洼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在钟意的童年记忆里,每到下小雨的日子,镇上的孩子总爱冒雨出来玩,捉青蛙、踩水坑;

或是拿一把自制的竹筒水枪打闹追逐,朗朗笑声给笼在细雨中的小镇平添了几分生气。

可惜钟意的洁癖是天生的,在还不到半人高的童真时期,他也不屑于玩踩水洼这样的幼稚游戏。

至多打把小雨伞,神情清冷地站在屋檐下旁观。

“意意,不去跟小伙伴们玩吗?”

奶奶走到钟意身边,弯着腰摸着他的头问。

奶奶总爱在衣襟口别一朵白兰,不用抬头,只要闻到那股淡淡的香气就知道是奶奶来了。

钟意不回话,只摇摇头,眼睛却盯着那些嘻嘻哈哈的小朋友不动。

屋檐水滴答落在钟意的小雨伞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奶奶瞧着站得笔直的钟意,笑了:“哦,那意意是在这里看下雨哦,奶奶跟你一起看吧。”

于是奶奶端了根小板凳坐到钟意身边,一颗一颗地剥起了豌豆。

不一会儿,空气里便有豆子的清新香气弥散开来,钟意的视线被拉了回来,落在那些碧绿的玉珠子上。

奶奶剥的豌豆很不一般,她先是把豌豆荚的一侧划开,小心取出豆子;再把豆荚顶部的茎掐成小段,撑在豆荚里;最后往里放上几颗小豆子,一艘小小的豌豆船就做好了。

钟意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豌豆船,喜欢得双眼发亮。

奶奶用掌心托了两只小船递给钟意,“意意帮奶奶把小船放到河里去吧。”

钟意抿起唇,郑重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豌豆船,放入屋檐下的小水沟里。

“开船啦,开船啦!”

附近玩闹的孩子一窝蜂地围了过来,挨个蹲好,伸着小脑袋仔仔细细地看着小船如何顺着水沟缓缓飘远。

有好奇的小朋友想伸手去拿小船,被钟意一个眼神制止了:“别动,这是要去大海的船。”

“大海?是很多很多水的地方吗?你去过大海吗?”

钟意矜持地点点头。

“大海里有什么?有大鱼吗?”

“大海里的船有多大?比我家还大吗?”

小朋友早就对这个父母口中的小洋马好奇得不得了,总算找到机会跟他说话,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

奶奶笑眯眯地坐在他们身后,放出一只又一只豌豆船。

很多年过去了,钟意依然记着那天的每个细节。

在那个柳枝轻摆的午后,烟雨迷蒙的小镇长街上,某个不合群的小孩,在奶奶的引导下,平生第一次结交到了朋友。

小镇多年来不曾有什么改变。

从镇口朝南走,等看到有三颗杏树的小院子时,那就走到爷爷奶奶的家了。

钟意推开院门,对屋檐下坐着晒太阳的老人粲然一笑,“奶奶,我回来了。”

屋里人听见动静,往窗口一望,立刻放下手里的活,从屋里走出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钟意。

“……小意?你怎么,今天又不是周末,你不用上学吗?”

钟意正俯身在给奶奶整理衣服,闻言抬头冲那人打了个招呼:“姑姑好。学校高考前放假,我就回来看看奶奶。”

那妇人‘哦哦’地点着头,忙侧身让钟意进屋:“你看你也不说一声,踩着午饭的点来,家里也没什么好菜……”

“我不饿……”钟意的话没说完,就被他姑姑打断了。

“你这孩子每次回来,都要瘦上一圈,真不知道一天在学校……”姑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钟意,末了微微摇了摇头,“你进屋坐会儿,我去镇上给你买点卤鹅。”

目送姑姑出了院门,钟意又转过身细细打量着奶奶。

奶奶已经很老很老了,脸上全是皱纹,像秋天放皱巴了的橘子皮,目光定定地看着院内某处,浑然不察身边多了个人。

四月的阳光很好,把奶奶放在膝盖上的手晒得暖暖的,钟意轻轻摩挲着那手上的每一道褶,柔声跟奶奶说着话。

“青娘,意意陪你坐着晒太阳好不好?”

钟意会的家乡话没几句,说出口生疏得很。

就是这个“青娘”也是他跟着镇上的孩子学了好久,第一次叫的时候,逗得奶奶笑弯了眉。

但如今奶奶再也不会笑了。

两年前,钟意就查过大量文献,阿尔茨海默病病因不明,无法治愈。

暮春的尾巴上,褪尽了春寒,燥暑又尚远,和风微熏,鸟语婉转,是江南最好的时节。

院子里的杏花开得繁茂,如云似雪地压满了枝头,风过花落,就像是下了场花瓣雨。

钟意抬手拂开落在奶奶头顶的花瓣,低声叹了一句:

“意意想吃青娘做的长寿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