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的吟雪宫并不太平,洛瑾自从识得了江冽尘,有事没事总到井边转悠,渴望能再次见到他。她曾夸下海口,说自己定能在几日之内窃取机密情报,但沈世韵整日待在殿中,难以觅得良机,她终不甘心一事无成,将江冽尘留下的书全部细心看过,事件线索已在脑中形成清晰脉络,又重新备足纸笔,依照原文,一笔一画,公公整整的抄录下来。
这可苦了她,日间担忧给人撞见,生起疑心,故每晚大睁双眼躺在床上,熬到中夜,估摸着沈世韵该睡熟了,这才轻手轻脚的披衣起身,点起蜡烛抄写。但凡听到一点声响,立即吹熄蜡烛,枯坐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确认无事后,再敢继续。接连多日通宵达旦,才将所有大事整理完成,单是这份毅力已足令人叹服。
然而她决心充当细作后,与沈世韵的关系日渐疏离,再没有了以往的亲密无间,一半是由于和她站到了不同立场,又愧又怕,另一面则是对她的事再也提不起兴趣。还好沈世韵正为处斩妖女忙得焦头烂额,暂没留意她各种反常。
这一日洛瑾又偷溜进厨房,来到院落,忽听井底传来几声微弱的响动。她大喜过望,扑到近前叫道:“有人么?里面有人么?”
许久听到一声呻吟回应,洛瑾急叫:“你等着,我这就拉你上来!”放眼四周无可用之物,转身奔进厨房,捡起角落的一截粗麻绳,回到井边,将绳子一端系在近旁树干上,双手交替握住,另一端抛入井口。很快感到手上一紧,接着向下微沉,洛瑾忙用力拉扯,底下果然有人踩着井壁梯阶,抓着绳子,吃力的爬了上来。全身沾满鲜血污泥,不知该称作血人抑或泥人,乱发遮盖住整个头脸,刚一出井,就软倒在地。
洛瑾眼疾手快的扶住,道:“你……你怎会伤成这样?”心疼的一把抱住他,趴在他背上哽咽起来。却听那人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一声低笑,洛瑾立生怀疑,双手将他推开,胡乱拨开他脸上乱发,细观端详,那人脸上虽也布满血污,仍可勉强辨识出大致相貌,顿时惊呼道:”胡为?怎……怎么会是你啊……”胡为挤出虚弱的笑容,道:“瑾姑娘,原来你这么关心我。”
洛瑾大窘,向后跳开一步,想到刚才的大胆举动,瞬间面红过耳,惊道:“我……谁……谁关心你了?你失踪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不……不是……”谁知越急就越是解释不清。胡为见她刚才冲过来抱住自己,关切之心溢于言表,显是出于至诚,只当她一时焦急忘情,反应过后才觉羞涩,笑道:“此事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洛瑾顿足道:“那你就别说了!我带你去见娘娘,你亲口向她禀报好了!”又是重重一跺脚,掩面奔离。胡为更觉她是因面皮薄,这才不好意思,心里一阵甘甜,甚是受用,觉得这些伤也受得值了。拖着残腿,一瘸一拐的跟上她脚步。
沈世韵殷勤的上前捶背,微笑道:“皇上,可就属您最没资格说这种话。能够参加殿试的,都是历届脱颖而出的精英,每位考生最少说也要经十余年寒窗苦读,他们在殿堂答卷时,挖空了肚里的墨水,全力一搏,可谓心力交瘁。这还不算,日后仕途升迁尚是个未知数,命运都掌握在考官手中,比不得您今日做皇帝,以后也一直做皇帝,全无后顾之忧。您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在龙椅上陪他们坐坐,心态实在悠闲太多,您若是还要抱怨,对那些考生真有些说不过去。”
福临笑道:“成啊,你也学会说风凉话了?看人挑担不吃力,真想帮朕分担的话,倒不如帮我把这一大叠考卷批完,来得实诚。”沈世韵道:“好。”伸手就要去接。福临握住她手,顺势将她拉进怀里,道:“别闹,朕是跟你说笑的,太医也嘱咐过,你有孕期间,须得休身养息,不能挨着累。不过可事先说好了,等下一次殿试,朕定要拖你帮忙了,除非你争些气,再怀上龙嗣。”
沈世韵笑道:“君无戏言,况且批几张考卷,算不得什么重体力活,累不着的,皇上是嫌弃臣妾学问不够好么?”福临道:“好,你不怕累,但咱们的儿子还不足日,你忍心累坏了他?”
沈世韵好笑道:“他还没出生,这就叫做‘不足日’,真想的出来。唔,皇上到底是关心臣妾呢,还是关心您的龙子?”福临道:“朕的儿子,还不就是你的儿子?听你语气,是在吃自己亲骨肉的醋?放心,朕以后也不会少疼你半点的。”沈世韵笑道:“你讨我嘴上便宜,我可不依。”
福临道:“朕是皇帝,你不依也得依!”感到这话透出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第一次体会到了做皇帝的威风,随即衍生出大展宏图,指点江山,开创一番大作为的豪情抱负。心怀大畅,忍不住哈哈大笑,沈世韵虽也伴着笑,笑容里却暗含了些戒备。随后又道:“刀剑不磨不快,头脑久不用就该生锈了,难道您不担心儿子出生后头脑愚钝?”福临笑道:“你这张小嘴真让朕没奈何,未来的太子你也敢咒?”
沈世韵深谙凡事有度,话言太过反易弄巧成拙,假装顺服道:“好啦,您批卷,臣妾就坐在边上看着,总行了吧?依照如今制度,文案走的尽是一副套路,只须在遣词造句及突出立意处辨别优劣即可。虽对考生有所桎梏,但却大大节省了阅卷者花费工夫,效率提高不少。”
福临叹道:“真由如此,又怎能选拔出具备真才实干的好官?”说罢着手翻阅。本次考题为“论帝王之政与历朝兴衰”,初看局限性较小,易于切入,但也正因范围过于宽泛,早被前人议论烂了,便极易落归俗套,实欲推陈出新极为困难。翻了大半叠,全是些陈词滥调,看得人昏昏欲睡。
福临叹了口气,沈世韵宽慰道:“前几年战乱频繁,有大批栋梁之材为保家卫国,投笔从戎。其余老弱妇孺之流,自求安身立命已属不易,难得尚有儒生笔耕不辍,一门心思攻读圣贤书,质量难免差些,也值得见谅。”
福临神色不愉,道:“不是质量差,我看是中原能人志士心存芥蒂,不愿来做我大清的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