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月十日,礼部上顺治帝亲政仪注,十二日正式御驾太和殿。此番顺治再不如往日般逆来顺受,二月顺着剿灭多尔衮党羽,将谋反诸众一并尽诛。福亲王一死,上官耀华在宫中即刻如鱼得水,似乎也更证实了众人揣测。为此顺治却是未发一言,对他也以隐忍安抚为主。
十年后,董鄂妃逝世,顺治悲痛欲绝,这一回再无人在身旁宽慰,终于一蹶不振,毅然离宫而去。有人传说他果然在清凉寺出家为僧,也有人说他出宫不久,便即病逝。种种说法各不相同,此事更与庄亲王舒尔哈齐及太宗皇帝皇太极的死因并列为清廷几大悬案之一。
顺治离宫前,发布遗诏名曰“罪己诏”。首段说道:“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宗皇诸王贝勒等,皆系太祖、太宗子孙,为国藩翰,理应优遇,以示展亲。朕于诸王贝勒等,晋接既正东,恩惠复鲜,以致情谊睽隔,友爱之道未周,是朕之罪一也。”
八年时汤远程辞官而去,上官耀华势力坐稳后,逐渐横行无忌。顺治对满臣由衷失望,更以任用汉人为广。是故诏曰“满洲诸臣,或历世竭忠,或累年效力,宣加倚托,尽厥猷为,朕不能信任,有才莫展。且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为戒,反委任汉官,即部院印信,间亦令汉官掌管,以致满臣无心任事,精力懈弛,是朕之罪一也。”
董鄂妃故世后,顺治追封其为端敬皇后。举办葬礼时伴有共同祭奠沈世韵之意,大量花费,诏曰“端敬皇后于皇太后克尽孝道,辅佐朕躬,内政聿修,朕仰奉慈纶,追念贤淑,丧祭典礼概从优厚,然不能以礼止情,诸事太过,岂滥不经,是朕之罪一也。”
当年沈世韵谋反之时,曾草拟遗诏,逼他当场签字。顺治起初愤懑不已,其后对沈世韵百般思念,连那遗诏也视为珍贵纪念之物,离宫时更一并带在身侧。日夜深思,倒觉所言也不无道理。将原句稍加改动,录入其中,诏曰“朕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于用人之际,务求其德于己相侔,未能随材器使,以致每叹乏人。若舍短录长,则人有微技,亦获见用,岂遂至于举世无材,是朕之罪一也。设官分职,惟德是用,进退黜陟不可忽视,朕于廷臣中,有明知其不肖,刀不即行罢斥,仍复优容姑息,如刘正宗者,偏私躁忌,朕已洞悉于心,乃容其久任政地,诚可谓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肖而不能退,是朕之罪一也。人之们事,孰能无过,在朕日御万几,自然多有违错,惟肯听言纳谏,则有过必知。朕每自恃聪明,不能听言纳谏。古云,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朕于斯言,大相违背,以致臣士缄然,不肯进言,是朕之罪一也。朕既知过,每自尅责生悔,乃徒尚虚文,未能者改,以致过端日积,愆戾逾多,是朕之罪一也。”
而关于争议多年的册立皇储一事,遗诏中说道“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子玄烨,佟氏妃所生也,年八岁,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天忠尽,保翊冲主,佐理政务,而告中外,咸使闻知。”
据说起初是因玄烨年幼时患染天花,而后痊愈,据称此疾从无复染,况且死里逃生,总是大富大贵之命。不仅如此,玄烨才能更是极为出众,不亚于当年的玄霜。顺治有时听他言谈,常有片刻恍惚,仿佛这两个儿子从来便是一人。八年来他也曾遣人寻找,却始终得不到玄霜的消息。
其后玄烨即位,果然不负众望,为大清奠定下坚稳基石,是为日后被尊称为“千古一帝”的康熙大帝,另康、雍、乾三朝并称为“康乾盛世”,亦是与康熙年间的鼎盛发展大有干系。
这以后玄霜果曾再度现身,那时他已是轰动中原的“天宫主人”,名头传遍大江南北(详情参阅《乱世红尘错》)。一遭生变,掀起新一轮风浪。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顺治苦笑道:“此地众人,个个罪孽比你重。与先前一幕相比,你不但无过,反而是对朕最为忠心者,朕又怎会怪你?”
随即端正颜色,道:“你来得正好,倒免于朕多走一躺乾清宫……汤少师,你当初是科举夺魁,这才入朝为官,朕没有记错吧?这时间一晃,也过去七年啦……你初时高中状元,朕未经进一步考核,便对你委以重用,确是看着韵贵妃的关系。但如今看来,朕的选择没有错,你也从未辜负过朕的信任。”
汤远程道:“皇上过奖了。进宫之后,才知博学之士不胜枚举,宫中典籍,更是浩如烟海。下官所要学习的,还多得很。”
顺治道:“此番令朕感触最深的,却是咱们为政多年的弊端。何必拘泥于种族之见,过度束缚了自己的眼界?不论是中原,还是各地番邦,都有属于自己的优秀文化,否则也不至于传衍至今,依旧繁荣。更何况同族人未必便会真心待你,异族人未必就不能一心效忠……”
汤远程喜道:“不错!下官曾多次向皇上提及,如能真正做到‘满汉一家’,实乃大清之幸,天下之福!”
顺治道:“是了,但现在不少汉人,对咱们满清都有偏见。这以后,就仰仗于你和耀华多加费心了。你二人年岁尚轻,恰好正偏于一文一武,你们辅佐朝纲,朕能放心。今后的大清,恐怕还要以你们为中流砥柱。对于理政之道,不宜一味墨守成规,却也不能过于离经叛道……此中尺度,还要你自行衡量。”
汤远程怔了一怔,道:“皇上……”辞官之言到了嘴边,见他这一副深切哀痛的面容,一时竟说不出口。
顺治在两人肩上各自拍了拍,一声长叹,脸上却显出种尘埃落定的释然,道:“好啦!该说的朕也都说了,接下来,也到了朕该离开的时候了。”众人面上均显诧异,道:“皇上,您……要到哪里去?”见他神色凄凉,绝不似寻常摆驾回乾清宫的架势。
顺治道:“经历过这许多事,朕只觉人生如一场沧桑大梦,浮华转头空。梦醒之后,缘分也就尽了。不管曾拥有多少东西,最终都将失去,什么都握不住。即使贵为天子,仍然无法同生死相抗。朕还记得,年初时的庆典,大家济济一堂,何等欢欣,不料此时此刻,已是曲终人散。任何一场大戏,都终将有落幕的一日,有道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朕看破了这世间缘深缘浅,无意再同众人追逐于粟米之属,草木之朽。天地广阔,却难觅容身之处。听闻唯有佛法无边,值得参研之道,仅此而已。朕即日便离宫独行,寻一家寺庙落发出家。从今以后,静修参禅,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众人初听之下,都是大惊失色,纷纷上前规劝,道:“皇上,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啊!”“皇上,大清国的江山,可离不了您啊!”“皇上……”顺治一摆手,道:“朕心意已决,尔等无须多言。”
众官员仍不死心,似乎多劝一句,就能减少几分曾参与谋反的罪孽般,一个个说破了嘴皮,顺治始终无动于衷,面色冷硬,一路向前直行。眼看着就要跨出吟雪宫门槛,玄霜似乎忽然下定决心,排众而出,唤了声:“皇阿玛!”
顺治并未转头,道:“不必再叫朕了。你是个很厉害的脚色,或许其他人都不如你,朕没有将你列入主犯之一,是因为你跟他们不同。但你也是朕唯一看不透的一个,你要是拥有良知,会比没有更可怕。相比之下,你帮过朕一点小忙,朕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但是……人总有自私懦弱之时,即使是君王也不例外。从今以后,朕再也不想看到你,咱们的父子之情,自今日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