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双妹牌香水3

民国调香师 青枫垂露 7066 字 2024-04-22

李珏在才学上,向来是大家追捧赞许的,他自认笔头功夫不错,如今被柳雁欢一顿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虎着脸道:“既然柳先生不满意,索性另请高明吧。”说着,将长衫的袖子一拂,头也不回地走了。伙计看得直咋舌:“我还从没见过这样,拽得跟什么似的。”

柳雁欢看着柜台上被揉得粉碎的纸张,轻声叹了口气。

他继续看着店,不多时,丁蔚诗就急匆匆地过来,瞧见柳雁欢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跟柳雁欢道歉。

“对不起啊,珏哥脾气比较冲,方才多有冒犯。”

柳雁欢看着丁蔚诗憔悴的脸色,沉吟道:“抱歉,我想李先生比较适合写诗词歌赋,却不适合写广告词。”

丁蔚诗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她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我知道,他向来是这样,可是诗词八股如今换不回一顿温饱,他又拉不下面子去做其他,我和他说了许多次,可”丁蔚诗的话语戛然而止,“算了,不说了,柳先生,真的谢谢你。”

柳雁欢摇了摇头。

丁蔚诗就像旁人说的那样,对香品多有了解。柳雁欢带着她参观店铺,从店内招牌聊到香品制作。直到天色渐晚,柳雁欢又一次听到店门处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冲丁蔚诗笑道:“丁小姐,抱歉,我接下来有约了。”

丁蔚诗颔首:“那我就不叨扰了。”说着,她拎起手提包,“改日见。”

柳雁欢将她送到店门口,就感觉到了车内的视线。

秦非然的专属通用,不知何时摇下了车窗,露出他那俊朗的侧脸。

听到声响,他深深地看了柳雁欢一眼,只说了两个字:“上车。”

柳雁欢拉开车门坐到副驾上,闻到车内一阵淡淡的紫罗兰香。

他的目光不期然地看向面前的金属瓶子,瓶口处还扎着金色的绳线,极尽奢华。

“多兰的车载香水,上层阶级的代表,法兰西皇室的用香。”柳雁欢说着,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

“是么?我只是觉得这款香的香气就像温柔绅士,闻起来让人很舒服。”

柳雁欢靠坐在椅背上,缓缓地闭上眼睛。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面前有一栋三层楼高的红色建筑,上头写着四个大字:光明影院。

影院门口的人流络绎不绝,男的大多西装革履,女的则穿着各式各样的旗袍。

大多数都是出双入对的情侣。

秦非然先一步下车,替柳雁欢拉开车门。他身形挺拔,面容俊逸,周身气度不凡,兼之身上的西服,代步汽车昭示着他的财力,不多时便惹得途经的男女频频回头。

柳雁欢刚一踩上地面,就收获了好几道视线。

他敛目弹了弹袖口,随着秦非然进了影院的石制大拱门。

到了里头柳雁欢就知道为何电影院是这样宏伟的独栋建筑了,和后世一个个放映厅不同,此时的电影院只有早场和晚场。一个大厅可以容纳数百人,出了一层大厅,观众还可以坐在二层的包厢。

而电影屏幕的下方,是一个高高搭起的台子,秦非然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台子看,遂解释道:“这光明电影院是由戏院改建而成的,底下那个从前是戏台子,现在倒是闲置了。”

柳雁欢在包厢里落座,轻叹道:“原来如此。”

他环视了一周,才发现他们这一桌正对着荧幕,占据了绝佳的视角。

两边的屏风将他们与旁人隔开来,倒有些像后世私人影院里的情侣卡座。

下一刻,跑堂的吆喝声打断了柳雁欢的畅想。

跑堂的笑着替秦非然将茶水斟满:“三爷,您一说要来,我们就替您留了最好的位置。今儿这出片子里有国民女神周萱萱和玉面小生冯英原,好家伙一上映就是场场爆满。”

秦非然含笑听着,末了点点头:“知道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去吧,没有吩咐就在外头候着。”

“好咧!”跑堂的喜笑颜开,又朝着柳雁欢也作了一揖,才礼数周全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厅中的灯暗了下去,人声也渐渐低了。正中的荧幕亮了起来,周萱萱秀气的鹅蛋脸在黑白荧幕中显得极为俊俏可爱。

这是一部富家小姐和帅气管家的爱情片:富家小姐从小和老管家的儿子一同长大,早已对那小子芳心暗许,两人过了段天堂般甜蜜的日子。眨眼间就到了富家小姐从女校毕业的日子。

家里不让她再读书,在她毕业之际就为她定下了一门婚事。对方是个与富家小姐门当户对的少爷,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可家里的钱足够他安安乐乐生活一辈子。

富家小姐从学堂里汲取到了自由的养分,对这门亲事深恶痛绝。终于,在与父母商议无果后,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私奔。

他们趁人不备,收拾细软,连夜出逃。两人没了经济来源,只能到社会上找工作。富家小姐在保育院做了一名女教师,而穷小子则早中晚打多份工。

就这样熬了一段苦日子,他们努力地攒得一笔积蓄,并盘了个店面做买卖。这样一边讨生活,一边躲避女方家人地毯式的搜索。

某日,穷小子在路上好心帮了一位老人,送他去医院时,却忽然发现了自己真实的身世。原来他根本就不是老管家的亲生儿子,而是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的儿子。

那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是城中赫赫有名的企业家。

他早年丧妻,儿子也走丢了,自此被路边算命的说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一辈子没有再娶。

穷小子就这样变成了金窝窝里的凤凰——企业家的独子。

企业家非常欣赏这个独自打拼的儿子,父子相认赚足了观众的眼泪。

而穷小子,也因此获得了富家小姐家人的认可,最后两人在众人的见证下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童话故事般完美的结局让人拍手称快,片尾曲响起的那一刻,厅中也传来了赞叹声。

“真感人,这次的票买得值当。”

“我就知道,周萱萱和冯英原的组合,肯定不会难看。”

“好羡慕他们之间的感情。”

柳雁欢活动着僵硬的脖子,迟迟没有说话。

他听见秦非然问:“片子不好看么?”

“不我只是觉得,故事毕竟是故事,有些不真实而已。”

陡然亮起来的灯让柳雁欢有片刻的失神,回过神来发现秦非然正盯着他的眼睛。

“你不相信他们的故事,为什么?”秦非然的声音,冷清中又带着一丝醇厚的质感。

“如果故事的最后,男主没有被发现是企业家的儿子,那结局会怎样呢?”

秦非然英挺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预料到了柳雁欢接下来的话。

“如果男主不是企业家的儿子,结局或许会截然不同。他们会做一辈子的平头百姓,为生计而奔波。曾经的富家千金也会在生活的磨砺中,变成一个斤斤计较的小妇人。男人嫌弃女人变得市侩,女人嫌弃男人没本事,最终相看两厌。”柳雁欢无比认真地回视秦非然,“与其说我不相信他们的故事,不如说我不相信穷小子和富家女之间,能有持久的爱情。”

面对着妻子的哀声请求,李珏烦躁地甩开了丁蔚诗的手,双手插兜不停地踱步。

丁蔚诗收拾好情绪,端起餐盘帮李珏盛了他最爱吃的香辣蟹:“珏哥,你尝尝这个。”

李珏对丁蔚诗的话充耳不闻。

丁蔚诗有些尴尬地看着餐盘,轻轻地拢了拢头发:“怎么办,好像拿多了。”

窘迫之际,身旁传来一把温柔的男声:“没关系的,你看我也拿了许多。”

丁蔚诗诧异地转过头,就见柳雁欢的餐盘里,也有分量不小的香辣蟹。

“我陪你一起吃。”

丁蔚诗心知他是在为自己解围,感激地笑笑。

片刻后,她鼓起勇气冲柳雁欢道:“柳少,我能邀请你跳支舞么?”

柳雁欢眼中流露出一抹诧异,转瞬间摇了摇头。

丁蔚诗眼中的希望之光渐渐熄灭。

柳雁欢递给丁蔚诗一条手帕,指了指唇角:“沾上了邀请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吧。”说着,他伸出手,“我能邀请大作家跳一支舞吗?”

下一刻,他握住了丁蔚诗冰凉而颤抖的指尖,脚下不慌不忙地迈开步子。

柳雁欢能感受到,周遭的目光正若有若无地落在他们身上,丁蔚诗有些不自在地敛了眉目,柳雁欢趁着转身的契机,将所有的打量都隔绝在身后。

丁蔚诗的舞步很熟练,两人之间的配合也行云流水,柳雁欢不由地在心里给了秦非然一个差评,眼神回转间瞧见面前略有些走神的女子,他轻声道:“你的舞跳得很好。”

丁蔚诗蓦地回神,唇边漾起一丝笑容:“我以前是学院比赛的头名。”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女子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犹豫道:“柳少,其实”

柳雁欢笑得十足包容:“有话不妨直说。”

“其实我是想为珏哥我的夫君谋一份差事,我听说韶华香坊近日在找广告文案的写手,我的夫君他极有才华,不知我可否举荐”

柳雁欢闻着她身上柠檬香精的味道,沉默良久。

“不不行是吧。”丁蔚诗被这阵沉默逼至窘境,“不行就算了。”

“我与李先生定个时间,将香品的状况说与他听,让他试试吧。”

“真的?”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丁蔚诗的表情陡然明艳起来,“谢谢,真的太谢谢了。”

音乐结束,柳雁欢与丁蔚诗跳了最后一个收势。他似有所觉地抬眸,就见秦非然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见他看过来,秦非然从座中起身,直直地朝这边走过来,柳雁欢陡然有种泰山压顶的感觉。

好在总有人不怕触壁,秦非然一起身,就有名媛端着酒杯前去搭讪。

不多时,秦非然就与那名女士舞动起来。众人都识相地给秦非然留出空间,只有柳雁欢笑着问丁蔚诗:“可要再来一曲?”

丁蔚诗欣然应允。

于是大厅之内,出现了一道奇景,除了两对舞动的男女,其余的人都在充当看客。

细看之下,有人发现这两对男女竟隐隐现出了竞争之势,秦非然与那名媛自是社交常客,柳雁欢与丁蔚诗的组合也并不逊色。

悠扬的华尔兹,被他们跳成了一曲战舞。偶然间相触的眼神,诉说着两人那点秘而不宣的小心思。

待音乐终了,掌声经久不息,众人沉浸在舞姿中回不过神来。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把声音:“我记得丁小姐从前是学院里有名的交际花,最出名的一段逸事便是考验男舞伴的方式。丁小姐每日换一款香水,让想成为她舞伴的男子猜香水的品名,只有猜对了才有机会与丁小姐共舞。”

“不知今日,丁小姐可有让柳少猜香名?”

那人话音刚落,人群中就传来嗤笑声。

丁蔚诗没想到,刚从舞中的美妙世界出来,就直接跌到了地上。

她有些无措地颤抖着,却不敢抬头去看柳雁欢。

这时,却传来柳雁欢轻柔的声音:“丁小姐对香水的品味不俗,倒让我很是为难了一阵。”

“今日丁小姐用的这款香是来自法兰西的暮色香都,虽然用柠檬香作为前调,细闻之下却有一种书卷墨香,我觉得与梦三生的旗袍是绝配。”

柳雁欢说的这款香,并不是海外昂贵得让人望而却步的香水,它的价格平易近人,因此,并没有在太太小姐们的提货清单上。同时,由于它产自法兰西的品牌,也不为国内平民阶层所熟知,一时间竟没人能接得上话。

柳雁欢脸上的笑意渐深,他冲身旁的秦非然调皮地眨眨眼:“三爷,我说得对么?”

一时间,将这枚烫手的山芋剥好了放到秦非然面前。

秦非然冷着一张脸,半晌吐出了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对。”

那些存了找茬心思的人纷纷偃旗息鼓,转而称赞丁蔚诗的品味。

只有丁蔚诗自己知道,她的指甲已经将掌心抠破。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的名声、尊严都要摔在地上任人践踏。此时此刻,她发自肺腑地对柳雁欢说了一句:“谢谢。”

一场同好会开到了深夜,柳雁欢喝了不少酒,当他眼中的霓虹灯打着颤儿时,他轻轻地扶住额头:“抱歉,我不能再喝了。”

隐约间,他听见耳边传来了劝酒声:“柳少,你不给我老袁面子啊。”

“柳少,最后这杯”

“柳少”

渐渐地,这些嘈杂的声音从耳边散去,余下的只有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还能走吗?”

那冷清的声音让柳雁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秦非然漠然的脸在他眼前放大。

柳雁欢勉力稳住脚步:“能”

逞强的结果是,他最终被秦非然半拖半抱送进了车里。

柳雁欢上了车,就像干涸的鱼到了水塘,无比安心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听见耳边传来了打火的声音。

他睁着迷蒙的双眼朝身边看去,就见秦非然坐在驾驶座上,口中叼着万宝路的雪茄,手里把玩着金属打火机,却迟迟没有将烟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