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猴里猴气的小牛倌,打着赤膊,穿一条红红的短裤坐在牛背上,拿着一支牧笛,时吹时唱:“放牛的幺妹听我说,你像天仙人一个,天上牛郎配织女,你若孤单来找哥。”放牛娃约摸十五六岁,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巧珍见状,将头一扭,赶着牯牛向另外一道田埂走去。放牛娃看她走了,又唱了起来:“幺妹幺妹不要怕,哥哥送你一束花,有心摘花莫怕刺,无心插柳柳发芽。”巧珍见他还在继续纠缠,连忙把牛鼻绳一扯,赶着牯牛,快步向湖心跑去。
早晨,露水还挂在青草上,放牛娃都知道,这时的草称为露水草,是最养牛的,所以不等天放亮,周边的放牛娃都赶着各自的牛来到黄水淘的湖边。这里阡陌纵横,大湖套着小湖,水草丰茂,是一个天然的好牧场。巧珍为了避开这个流里流气的放牛伢,赶着牯牛快步向黄水淘湖心深处走去。
黄水淘是江汉平原腹地的一个小湖,湖边长满了很多桑树,沿着湖岸一直向东有一条人工渠蜿蜒东去,直通拖船埠。这条河边的桑丛里,留下了我少年时代的很多美好回忆。当年求学的我,一个礼拜要沿着渠道走一次,湖边的桑葚,俗称桑枣子,成熟时,泛着浅棕色的如琥珀般的光泽,甘甜微酸。在那食物匮乏的年代里,曾让一个不知水果滋味的贫困少年满足的不仅仅是肚腹之欲,更有对美好,对幸福的憧憬。这是后话。
巧珍赶着牯牛,来到湖边,把牛绳往牯牛角上一缠,拍拍它的头亲昵地说:“老黑,去吧,渠道边有很多露水草,饱饱地吃,把肚子吃个溜圆。”巧珍喂的这头牯牛是齐家河岭最壮实的牯牛,打起架来不要命,耕起田来稳健有力。她从七岁喂牠,一晃已七年了,她亲昵的叫牠老黑。老黑除了老贤公,牠最服的人就是巧珍。见巧珍拍牠的头,老黑甩了甩尾巴,眨了眨眼睛,快步撒着欢,向湖边跑去。“不要跑太远!”巧珍用手捧成喇叭状向老黑喊道。渠边有一个一字窝棚,这是湖边的渔民用扳罾子扳鱼用的。里面有用枯树围成的栏杆,栏杆里用土坯垒成了一个床铺,床铺上铺着厚厚一层金黄的稻草。巧珍猫腰钻进窝棚,屈腿坐在稻草上,又拿出那只绣了一半的鞋垫,一针一线仔细绣了起来。
江汉平原有个习惯,姑娘到了待嫁的年龄,就要约几个好姐妹整天在一起绣鞋垫。这是用蒲草编的鞋底,然后在上面用浆糊粘上雪白的布,剪好鞋样,用红布滚好边,然后一针一线地绣上很多花样,如二龙戏球,狮子滚绣球,双凤朝阳,鸳鸯戏水,百花迎春,并蒂莲等等。等到相亲的时候,小伙子要看姑娘绣的鞋垫,谁绣的多,绣的好,谁被看中的机会就大得多。
所以,江汉平原的姑娘,从十一二岁开始就要开始学着绣鞋垫。
可是今天的巧珍,精神怎么都是集中不起来。她绣的是一枝并蒂莲,一汪湖水中盛开着一对并蒂的莲花,一双蝴蝶飞来,落在莲花上。绣着绣着,巧珍“哎呦”一声尖叫,原来针扎在了手上,鲜红的血汩汩地冒了出来,她疼得眼泪汪汪,把指头含在口中用力吮着。她似乎满肚子的委屈,看了看手指,又看了看鞋垫,于是赌气地将绣花垫往稻草上一摔,一头倒在稻草铺上,四仰八叉地躺下。
十四岁的巧珍,有心事啦!
巧珍抽出一根稻草,衔在嘴里,她神情倦怠,两眼茫然。从一字窝棚里往外面的天空望去,天空滚动着像棉花糖一样的云朵,一会儿像万马奔腾,一会儿像大海万顷波涛,一会儿像连绵的山峦,一会儿像一个英俊的少年,巧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在老贤公家长大的巧珍,从小就是幺巴子的一个小跟屁虫,她叫幺巴子为幺哥。幺哥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不是兄妹,胜似兄妹,十分地亲昵。幺巴子回乡开馆的第二年,林汉在贤公家的西厢房里生下了巧珍。从此,幺巴子就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看待。有好吃的,他总是留给巧珍,出门回来,他总会给她捎一条手帕和当时还很珍贵的麦芽糖、云片糕。从小在干一馆长大,耳濡目染地受幺巴子影响,她也想也成为一名学童,可七岁那年,她成了放牛娃。因学堂禁止长大了的女子进入,所以从十二岁起,她再也未跨进干一馆半步。每当她骑着牯牛从干一馆经过时,她少女的心中总会产生许多美好的遐想。
小时候,她总是趴在干一馆外面的窗户上,一双天真的眼睛望着讲台上讲课的幺哥,心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年长日久,她虽然没入学堂,却把三年私塾蒙童的启蒙课文背得滚瓜烂熟。幺哥哥虽然没让她进课堂,但茶余饭后,瓜棚李下,柳树荫里,幺哥教她比任何学生都还上心。他曾不止一次的向老贤公请求,这么聪明的幺妹,不念书实在太可惜了,但迂腐的老贤公总是以女娃读书有辱圣贤为由,不让巧珍进学堂。无奈,幺巴子只能在业余教巧珍念书。
常年的耳鬓厮磨,让巧珍对幺巴子产生了深深地依恋。但幺巴子却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对待。
前几年来给幺巴子说媒的人像走马灯一样快踏破贤公家的门槛,每次说媒的来了,巧珍都像过节一样地高兴,她真心地希望幺哥替她找一个称心的嫂子。可从巧珍十三岁那年起,再有说媒的人来,她就会有几天的不高兴,整天绷着个脸,翘着个嘴,要难过好几天。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夜晚要被一个梦惊醒,梦见幺哥用大花轿抬来了一个美丽的嫂子。怎么啦?每次醒来她都暗暗问自己,难道自己内心深处不希望幺哥结婚?
才十三岁的少女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
一年多啦,这样的梦反复地出现多次之后,巧珍终于明白,她是深深地喜欢上了幺哥。
一个闷热的夏天,深陷痛苦的痴恋一年多而无法表白的巧珍,又从那个梦中醒来,她再也无法入睡。
老贤公的西厢房,紧靠天井西侧,分里外两间。巧珍十岁那年,林汉把外房收拾成了女儿的闺房,虽然小,但非常整洁。巧合的是,也就是这间房,在九十年后,又见证了幺巴子和巧珍的曾孙女娇芳和我的初恋。也是在一个闷热的夏夜,我风尘仆仆地从二百余里开外的矿山赶回老家,半夜三更我曾从这间房的窗子爬进去过。这也是后话。
“扑哧,扑哧”一阵野鸭飞起的声音,打断了巧珍的沉思。她从一字棚往外望去,只见黄水淘平静的湖面上落满了一大群野鸭,它们有的在嬉戏,有的在觅食,有的用翅膀在拍打着湖水,有的在湖滩的水草上追逐。到处一片“嘎嘎嘎”的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早晨的阳光把湖水染成了一片金黄,一望无际的翠绿的荷叶,随微风起伏,犹如一片绿色的海洋。采莲船出没在荷丛里,一阵采莲歌顺风传来:“采莲船那么哟哟,两头翘呀么呀嗬嗟,采来的莲儿呀喂子哟,给谁尝啦么嗬嗟。”
采莲歌、秧歌、丧鼓歌是我的家乡江汉平原特有的三大民间表演形式。唱歌的人现编现唱,即兴对歌,见子说子,相互吹捧,相互打趣,幽默诙谐。巧珍唱的采莲歌和秧歌是十里八乡唱得最好的。她有一副银铃般的好嗓子,而且对歌时现编的词也编得极好。
一阵阵的采莲歌,撩拨着巧珍的心。若是以往,巧珍早扯着喉咙对上了,可是今天的她无论如何也
提不起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