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先生?”元岁高高地举着一个棉花糖,笑着回头喊他。
凌夙诚冲她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正要快步向她走去,却看见元岁跳舞似的轻快地连着绕开了好几个人,压着裙子慢慢蹲了下来。一对儿不太相称的男女亲昵的手挽手从凌夙诚面前走过,再看见几乎淹没在人群中的元岁的时候,她手里的棉花糖已经不见了。那个丢了糖的小女孩儿正举着新的糖咯咯咯得笑着跑过凌夙诚身边,像一阵风似得,冲淡了不少烟酒的味道。凌夙诚微微侧身给糖腾了位置,再抬头,就看见拨着吉他的艺人,正冲着打着拍子的元岁唱“期待春花开,能将夙愿偿。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
元岁也看向他,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些跟上。
-
“你们俩在后面磨磨蹭蹭的干啥呢。”韩越手里居然握着个酒杯,“我这边都接完头啦。”
“我在体验生活,凌先生在饭后散步锻炼身体。”元岁笑眯眯的回答,“您是在跟酒吧老板娘接头么?”
“错啦,其实是男酒保。”韩越将玻璃杯底在手背上状若无意地蹭了两下,直到凌夙诚冲他微微点头示意上面的墨迹已经擦干净,然后才放回桌上。
三人慢悠悠地穿过灯红酒绿的街道,一直走到了一处冷冷清清的小公园,韩越才带头一屁股坐下,背过身往自己手心瞥了两眼,就从池子里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脸。
“这水大概不会很干净。”元岁出声提醒道。
“没事,我又不喝。”韩越很随便的在西装上擦了擦手,“咱们安排在这儿的人已经基本出结果了。”
“怎么说?”凌夙诚问。
“之前我过来,刚刚一起吃饭那个秃头说,头发的主人曾经属于这里,但是已经搬走去陆地上了。我问他搬去哪儿了,他就哑巴了。”韩越边说,边用力抹了把脸,“还得靠咱们在这儿的人出手,他向来挺能和底层群众打成一片的。”
“原来真的会有人往陆上搬。”刚一说完,元岁又晃了晃脑袋,嘀咕到,“这儿管理的是真的非常不怎么样。”
“叫什么名字?搬去哪里了?”凌夙诚提问。
“戴松朴,以前在这儿的学校里教过画画,曾经小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后来不知道牵扯进了什么事情里,孩子没了,老婆也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就跟着去陆上收米面的商人跑了。咱们的线人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才有人说可能是投奔到陆上沿海一带的一个什么‘梁下城’去了。”
“什么城?他投奔梁山好汉去啦?”这是元岁问。
“从结果上来说,你说的好像也没啥问题。不过这地方我好像听说过,一个山梁之间的小镇子,早两年往咱们好几个邻居船走私过烟叶。半数坚持待在陆上的人不都是躲在这种犄角旮旯里干这种事儿么。”
“我们是直接回去复命,然后跑您说的那里去看看,还是再留在这儿观察两天?”
“小老大决定咯。”说完,韩越和元岁一左一右转头殷切地对凌夙诚行注目礼。
“我不想在这里多待。”凌夙诚说的很坦率,“最好少耽搁时间。我们明天直接出发去‘梁下城’。”
正事儿谈完,元岁和韩越津津有味地讨论起了“颛顼”上的八卦,从如今的领头人亲儿子堪忧的成绩,一直扯到了他的哪一任妻子最漂亮。凌夙诚稍微偏过头,他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不远处的两个尾巴正吹着冷风巴巴地盯着他们。也不知道这些人如果知道他们小心防备的人此时都在聊些什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仨孙子还他妈的四处打转,也不知道在搞个什么名堂。”
“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呗,呸,什么东西。”
监视者细碎的言语落到了凌夙诚的耳朵里。他整理袖口的动作一顿,双眼扫过眼前两位比划得手舞足蹈的同伴,终是什么也没说。
2199年10月2日,傍晚时分。没有传递任何温度的橙红色阳光为纯白的陈设镀上一层虚伪的暖意。凌夙诚侧过身,模仿窗户形状的方形人造光源平铺在他手边的墙面上,如果动手掀开,就能轻易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墙壁。
“你别左顾右盼的回避问题。”韩越晃了晃玻璃杯里的冰块,“您得向我解释,为什么我只出了两天门,就被告知多了一个之前没见过面的队友。”
“你需要先向我解释一件事情。”凌夙诚伸手,略过高高低低排列的几瓶酒,从餐盘的角落里抽出茶壶,少有的语气不善,“你在他面前都说了些什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是韩越还是迅速就意会了。他摆了摆手,迅速撇清关系:“关于你和那个小姑娘的事情,我可啥话也没乱说呀!我绝对是反对把她塞进咱们组的,您可别反咬我一口。”
“让元岁来填补我们组内长期空缺的席位,是我提的。”不太想看韩越此刻又露出了什么揶揄的表情,凌夙诚低头喝了口茶,“但是我原本只是不太抱希望的一提,没想到他立刻就拍桌子同意了。”
“我不信,你老子那么鸡贼的人。”
“所以我才会问你私下都跟他说了什么。”凌夙诚啧了一声,一手扶额,“我刚提,他立刻一脸奇怪的表情,抹着眼睛说我终于‘长大了’,然后就一口答应了……还说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能够含着感动的泪水地吹响我和他之间破冰的号角。”
“噗——”韩越呛得咳了两声,“什、什么号角?”
“为了纪念此时此刻,他决定怀着激动而虔诚的心情满足我的这个任性的小愿望。”凌夙诚继续语气平稳的转述,“以此纪念春回大地,地久天长,长风破浪,浪子回头,头破血流的一天。”
“哈哈哈哈哈。”韩越撩起桌布擦了擦颠到桌面上的酒渍,“所以为什么要头破血流?”
凌夙诚叹了口气,也摆了摆手。不知道是想表达“我也不知道”,还是“我不太想承认说这话的人是我父亲”。
“他应该干脆在公园门口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如今父子重携手,日后爷俩一起走——热烈祝贺我和儿子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不是这么用的……”凌夙诚无奈地说。
“等等,所以就这样,元岁就进了我们组?”
“你没听错。”凌夙诚一字一顿地回答到。
“这,这也太……”韩越把杯里剩的酒一饮而尽,还是没憋出下半句。
“原则上来说,出自一班的毕业生是可以直接加入军队进行编组的,只要组里有空缺。”
“别别别,从您走马上任以来,也有两三届了吧。以前一组的大佬想要塞人给你,你可是一直都非暴力不合作的哦。一点风声都不透,直接从刚刚毕业的毛孩子里抓一个,塞进咱们组来——而且还是个女孩儿,还是个受怀疑中的女孩儿,还是个跟你有过私下接触的受怀疑中的女孩儿。”韩越砸吧了两下嘴,“这不太合适吧?”
“我想过了。”凌夙诚单手稳稳地给自己添了一点茶,“她跟我说的很多部分,的确是不能随便的上报的——也就等于没法用这些来为她脱罪。如果不是通过我这边直接干预,她连正常从军校毕业都成问题。”
“你现在的做法,不仅并不能解决她手边的问题,还会给她在日后的生活中埋下更多隐患。”韩越塞了两块儿干粮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完,才接着说到,“你知道捧杀吗?你的身边的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的盯着呢。如果你真是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爱心,单纯的想要帮她,就不更应该把她暴露于这个每天都面对着各方压力的环境里——哦,另外,因为她的性别,她也许还能体会到各种充满污言秽语的指指点点。没人敢挑您的不是,但是她可就是一个活着的枪把子了,难道您还要持续为她挡枪子儿不成?”
“不管你信或者不信,我都不是出于所谓的‘爱心’才帮助她,我也并不会一时兴起随便留一个人在身边。不过我确实没有考虑到你说的性别问题。”
“哈,有些人背地里的嘴脸,您大概还是不太清楚吧。”
“如果你强烈反对,这次任务之后,我会重新考虑这件事。”
“噗,别了吧。你都把那个小朋友带出来了,任职的公示已经在上面转了两圈了,你当闹着玩儿呢。”
“如果你对她非常不满意,出于团队协作的考虑,我作为组长,确实有义务协调这件事情。”凌夙诚放下手中的茶杯,“但是我建议,你在这次任务后再下判断。我不认为元岁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个单纯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