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周菁华将捧着的碗放下,用空出来的左手将胡克伟拿着手机长长伸出来的右手推回去,“我错了还不行吗?”
“你错了?”胡克伟惯例露出阳光的笑容,这让周菁华看得有些不舒服,“你哪里错了?”
“我……”周菁华没有想到他还这么严肃地问下来,一时间愣住,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你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问题,是吗?”胡克伟很认真地看着周菁华的双眼,这让周菁华觉得他此时看起来却不像是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小孩,而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而他的话似乎也带着魔力在里面,周菁华不自觉地点头回应。
“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必要将他人的错误归结于自身。”
“我只是不明白,”周菁华放下吃到一半的饭说道,“为什么你总能笑得这么开心?”
“我笑得很开心?”胡克伟疑惑地复述了一遍他的话,但似乎看起来对这个问题存在疑惑,此时他的脸上又很自然地流露出常见的阳光笑容。
“就是,你无论碰上什么事情,总是可以笑得出来。”周菁华还有半句没有说――那种笑容太亮,总是会让她觉得刺眼。
“……”
“我爸嗜赌,妈妈则喜欢在外面乱逛,她总是说去赌场抓我爸,可哪次不是直到半夜才油光满面一个人回来?有时候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家里的经济来源究竟是什么,有这样的家庭的意义是什么。你不觉得这种生活活生生就是痛苦吗?”
“也许吧,”胡克伟似乎是特地注意了一下,所以这次他没有习惯性地笑,而是温和地看着过来,“我知道我家的经济来源,都是政府的补贴和当初我爸那场事故留下的赔偿金。我妈没了双脚,平时的娱乐也就是在家里看看电视,偶尔我推她出去外面晒晒太阳。”
“你不觉得命运很不公平吗?你不想跑到一个黑暗的地方吗?这个世界上,只有绝对黑暗的地方,才会是最为光明的地方。”
“是啊,命运很不公平。不过我没有哭,自从我爸死了之后,我就再没有哭过了。”
“为什么?”周菁华侧头看向坐在她旁边的胡克伟,却发现平时流淌他身上的光芒,如今看起来是如此的暗淡。
“因为哭没有用,反而有害。哭的话,会让自己和周围的人沾染上负面情趣。笑多好,笑出来,大家都开开心心的,生活也就积极了。”胡克伟没有侧头和周菁华对上眼神,只是颇为茫然地看着前方,“熬过去,等我们长大了,找份工作,结婚生子,或许生活中还有各种各样的烦恼等着我们呢。”
“那如果宇宙中真的有一个地方,无比的黑暗,任何光线都照不到那个地方,你会想要呆在那里吗?如果生活中所有的东西都让我们感到害怕、恐惧、气愤、悲伤,是不是不看到它们,茫然地离开这个世界反而更好呢?”周菁华攥着筷子的手握紧,“我们或许还可以一起去。”
“不会存在那种地方的。”
“如果嘛……”
“不会的,因为有更加亮的东西存在于我的心中。”胡克伟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周菁华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我问你个问题,是今天班里的人在讨论的。”周菁华捧起饭继续吃起来,含糊地问道。
“你说。”胡克伟不自觉脸上又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整个人往沙发后面一靠,似乎就要陷入里面。
“他们说,如果――这个如果你可不许回答莫名其妙的话了!”周菁华严肃地说道。
“讨论学习问题你会死得很难看的哦。”看着她的表情,胡克伟突然很认真地说道,反而把周菁华整得愣愣的,才又哈哈大笑起来,“开玩笑啦开玩笑啦,你说,是什么?”
“哼,”周菁华显然对他的这个玩笑颇为不满,但还是没有揪住不放,“如果,茫茫宇宙中突然有高等智慧想要毁灭地球,你希望地球人能够得知这个消息吗?”
“那个高等智慧为什么要毁灭地球?”
“哎呀,那些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啦,假设他们是破坏狂,就喜欢找有文明的星球来毁灭。”
“高等智慧是在智慧上比人类绝对高等吗?”
“什么意思?”
“就是对方科技上碾压地球,并且可以看破人类的所有计策。”
“嗯,差不多吧,不然怎么毁灭地球。你倒是给个结果啊,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
“人类存在反抗的余地吗?或者说,存在被毁灭之前逃跑的可能吗?”
“你问题好多啊!”周菁华抱怨道,“没有余地,全面碾压,人类不能逃跑。”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是知道得好。”胡克伟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什么?”周菁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因为在这样多的限制条件下,知道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我觉得,知道更好。”胡克伟见她没听清,就又把答案强调了一遍。
“为什么?告诉一个癌诊病人他离死不选了,然后丢下他让他等死,这样不是很痛苦吗?”周菁华有些摸不清头脑,“那样子,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若无其事的就突然死去了,甚至还不用经历一个害怕的过程。”
“知道了之后,可以做很多事情,如果一个人得了癌症,或许他可以写份遗嘱决定自己财产未来的命运。或许他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就可以改变别人的一生。”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当然也存在着他不知道这件事,什么都没做而碰上的巧合,这样也可以改变别人的一生啊。”
“我问你,人类为什么会得知这个消息?”
“什么?”
“人类为什么会知道地球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嗯……”周菁华准备随便找一个设定糊弄过去,胡克伟却自顾自地就开始分析起来。
“消息的来源无疑有两个,一个是人类的科技达到了可以发现这个消息的地步,另一个是除开人类的存在告诉人类的。如果是第一种,那么就算科技存在根本性的差别,我想人类也有资格和能力决定自己的结果,至少还可以稍做挣扎。”
“这种挣扎有意义?”
“有,任何挣扎都有意义,那是所谓生死的挣扎。就像我们课文里面有一句话,‘死生之外无大事’。”
“我有点怀疑你是不是一个正常的初中生了――那另外一种情况呢?”
“如果是打击者自己告诉人类的,那么我想人类存在下去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如果是这样,我想打击者是为了感受人类面对死亡的戏谑画面,人类慌慌张张遂了对方,或许还可以留下不浅的印象,人类镇静无比坦然面对,则可以展现出人类自己的风骨。而如果是第三者告诉人类的,我们便可以考虑对方的用心……”
“停――”周菁华打断说道,“我突然就后悔问你这个问题了,你根本没有给出我想要知道的答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我更想知道?还是不知道?你是想问这些的,对不对?”
“你明明知道。”
“是的,我明明知道,但很多事情都在告诉我,没有什么东西是一种可能性说到底的。很多时候,我们只是随着人生的轨迹一步步地走下去。人的一生哪里会有真正的选择,不过是偶尔面对剧本无力的挣扎罢了。”
“我不明白……”周菁华有些不明所以,双手捧着吃干净了的碗放在大腿上,“每个人的人生不是都充斥着选择吗?”
“那我问你,选择是什么?”
“选择是……”周菁华张口就要回答,但她侧头说话时看见了胡克伟看过来的安静得可怕的眼睛,突然间也不知道自己将要说出来的答案对不对了。最后,她将到嘴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选择,是过去的我们所有的总和,是一个完全既定的结果。我有和你说过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我记得是工厂自动化代码出现了异常,你的爸爸去检修,接着控制室发生了爆炸。”
“是这样,但细节不怎么一样。工厂之前辞过一个技术工人,技术工人怀恨在心,就偷偷改了某条出现错误就会让程序死循环的代码。有一天,轮到我爸值班了,他发现了这个代码的问题,而就当他准备着手改的时候,代码却让他做两个选择,一,是他在作业台面前自杀,二,是代码自行引爆整个工厂,除了在工作室的我爸爸,其他正在工作的所有人都会死。”
“接着他选了第一个?”
“不,他哪个都没选,他强行剥夺了工作室的控制权。接着,就算他如何解释,工厂都以他黑入工作台的罪名将他开除了。”
“这还没有结束?”如果结局是胡克伟的父亲死亡,这件事自然就还没有结束。
“我爸被开除有些失落,但还是很快打起精神来,凭借着高超的编译技术,以及对自己失业原因的说明,他重新找了一份工作。但就在他从原公司被炒的三个月后,原来的那位报复技术人员联系上了他,对方又给我父亲一个选择,就是瘫痪整个工厂,或者抽空某间室内的空气,让在里面的工厂管理层全部死亡。”
“你父亲选了啥?”周菁华知道他的父亲应该又是两个都没有选,便直接问道。
“他选择和那个歹徒拼命,结果两个人从会面的楼顶上掉了下去,”胡克伟伸出一根食指,颇为残忍地在空中滑出一道弧线,“然后他死了。至于后来拿到的赔偿费也是颇为讽刺,是那个害死我爸的家伙在会面的楼顶装了个摄像头,将整个选择过程都录了进去。”
“我没有想过背后会是这样的一段故事。”
“我也没有想到,但它就是发生了,可怕的是我还清楚地知道,就算知道了结果再来一次,我爸他的选择也不会发生半点改变。因为,人从一开始就是没有选择的,自己的过去已经为自己写出了答案,只不过人还不自知罢了。”
“对不起,我问了个蠢问题。”周菁华颇为愧疚的说道,胡克伟只有说到关于父亲死亡这件事的时候不会露出那阳光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冷峻到极致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