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瑞亚跟瓦琳娜头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我们应该报警!”瑞亚愤怒道,“你看她都遭受了怎样的厄运?我不管行凶者是谁,但这个人必须付出代价!”
“不行!”瓦琳娜固执地坚持己见,“不能报警。”
“那你就告诉我为什么!”瑞亚胸腔起伏不定,“是什么理由让你放任行凶者逍遥法外?这个人在虐待孩子!她在犯罪!她将自己的孩子打成那个样子!”
她甚至直接认定了行凶者是孩子的母亲。
而这令她更悲哀,更难以抑制。
她之前还在说,这是个在爱中长大的孩子,马上所见所闻就推翻了她的论断,这孩子不仅被生身母亲所抛弃,还被鞭打、被虐待!
她承认这对自己来说是个大麻烦,但她仍有作为人的良知!
瑞亚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姑妈:“瓦琳娜,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报警的理由是因为——如果她的母亲要去坐牢,她就必然被从你身边被带走,在被送进政府监管的福利院之前,她还要去疗养院,接受专门的心理干预——而没有抚养权、甚至没有寄养协议的你,绝对拿不到她的抚养资格。”
姑妈不想要她离自己而去……这难道就是她不愿说出口的心虚?
“不!!”瓦琳娜想也不想反驳。
她并没有那种被戳中私心的退缩,甚至被完全激怒了:“怎么可能!”
她愤恨地咒骂着那个完全不配做一位母亲的女人,对于菲可被伤害的事实完全是近乎于仇怨一般的痛恨——原则问题达成一致,瑞亚稍微平息了一点自己的怒火,她直击中心:“所以呢?既然明知道她该为此付出代价,为什么不报警?”
瑞亚想要缓和些态度,但她需要解答的困惑太多了,将这些问题全部道出,不免咄咄逼人:“福利院知道这件事吗?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没人报警?你们到底在掩盖什么??”
瓦琳娜脸上浮现出悲痛的神情,她无言可辨,只能近乎于哀求般说道:“上帝啊,她不能再受到伤害了……我的菲可,她真的不能再受到伤害了……”
“她现在已经在被伤害,她在持续不断地,被自己的亲人、监护人、自己最信赖的对象伤害!你知道那是多残酷的心理创伤吗?”瑞亚开始觉察自己与姑妈之间的矛盾点,“瓦琳娜,她必须被纠正,被治疗。掩盖它是最差的处置方式!一时的自欺欺人,换来的是永久的心理阴影——我以为你应该知道这有多糟糕!”
面对瑞亚眼眶中出现的泪水,瓦琳娜很震惊,她无力地摇着头:“不,不……”
瑞亚的表情近乎冷酷,但她眼眶里满盈泪水:“解决它最好的方式是跨过去,而不是陷进去!报警吧,瓦琳娜。”
“不行!”瓦琳娜的情绪崩溃了,“不能!她不能去指证自己的母亲,也不能出现在公众面前,都不能……”
瑞亚却更加的困惑:“你说清楚,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能指证?她是受害者!这个案子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不,瑞亚,放弃追究吧,放弃吧,”瓦琳娜痛哭流涕,语无伦次,“放弃吧,会平息吧,没有问题的,你放弃吧……”
瑞亚快被自己的姑妈逼疯了。
不管怎么询问,这个情绪激动的女人只是哭,她到底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眼泪!
为什么要回避那些理所应当的问题?
她必须搞明白真相!
菲可满身的伤痕就像是一把把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脏上,每一次回想都险些透不过气来,而那些蠢蠢欲动的正义感不停在脑海中找存在感,逼迫着她正视最核心的问题:受害者心理与犯罪事实之间如何停摆?
理智与情感哪个更重要?
毋庸置疑,菲可有异常,而这或许正是瓦琳娜非要保护她,甚至为此对她的母亲犯罪事实视而不见的原因——可瑞亚并不清楚个中详情,她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她现在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姑妈,她只是满心煎熬着想要搞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瑞亚在天刚亮的时候就离开了,驱车前去福利院。
她需要正面与其负责人聊聊菲可,电话的沟通总会出现各种变故,不如正面交谈来得准确直接。
福利院的老嬷嬷与她并不陌生,在未离开由萨、去瓦拉纳上大学之前,她经常与姑妈一起去那里做义工,她至今仍与老嬷嬷保持着联络,所以在听姑妈说要收养一个孩子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向她了解过情况,可她现在不满足于那些浅显的信息,她想要知道菲可的异常所在,想要知道那个女人的联络方式。
谈话很顺利,但当她出了福利院的大门时,满脑袋塞进了更多的乱麻。
她抱着头在车里坐了很久。
老嬷嬷并没有对她隐瞒,并且猜出她与瓦琳娜产生了矛盾,所以才会来寻求自己的帮助。
她是这么说的:“菲可是一个好孩子,她是无辜的……她从来都不是魔鬼,只是无法正常地去应对别人,因为人都是复杂的,只有她是这般简单、纯粹。”
“我不懂心理学,不能准确描述出她的处境,但以我的感觉来说,她好像童话里永远快乐的公主,但她并非无忧无虑所以快乐,而是因为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只能感知到快乐,所以快乐。疼痛不会在她的记忆中留下痕迹,一切负面的感觉会让她觉得难受,却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不会留下任何印象。而她对这世界唯一的表达方式,便是接受与顺从。”
“我们不知道她的过去,因为她的母亲并不愿对我们诉说,她憎恨这个孩子,将她视为一切厄运的源头,所以,必定发生了一些超过常理的故事,但我们也无从得知……上帝啊,你要知道,瓦琳娜没有说慌,菲可是必不会指认自己母亲的,因为她从来都没认为母亲做错了,她爱着她的母亲,她知道如何让她母亲快乐……当她认为鞭打自己能让母亲愉悦的时候,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些伤害,当她认为抛弃自己能让母亲开心的时候,她坦然地接受了这种命运——而她同样爱着你,爱着我,爱着这个世界……所以,她母亲对她所做的一切,就有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当我们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就知道,福利院已经不适合那孩子生存了,在她没有学会正确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之前,她都不适合与更多人接触。”
“而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瑞亚将脸埋在手掌心中,一动不动。
这毋庸置疑是一种情感障碍,但确实罕见。
一般的情感障碍多半以自我为中心,感受不到正常情绪,但菲可很明显是在把他人当做重心,然而这又不是纯粹的助人型人格,助人型人格的本意是从他人身上获得爱与尊重,而对于菲可来说,与其说渴望回报,不如说接受与顺从就是她的本能。
这孩子是一个天生的“受害者”!
但这不足以解释她与她的母亲为何会闹到那般地步——瑞亚是真的以为菲可是被爱着的,她所受到的教育、她举手投足的礼貌、那些需要一定的经济实力才能培养出来的细节,都不是轻易能具备的——从爱到不爱,甚至憎恨,总要有一个理由。
暂且平息了内心的挣扎之后,瑞亚驱车前往多特拉克郡,资料上显示菲可来自这里。
老嬷嬷见过的人太多了,根据对方口音跟她的经验,大致圈定了一个范围给瑞亚:“很抱歉,我们没有准确的地址,如果你找到了那户人家,并且转告我们菲可到底经历了什么的话,这就帮大忙了。”
千叶正在院子里把玩一堆落叶。
她的周围没有任何人,只有萧瑟的院落与堆积在一起的落叶,因此她的心脏也是一片平静,毫无波澜。
她不厌其烦地将落叶一张张重叠成塔,又在风将落叶塔吹散的时候,继续重复着自己的游戏。
这是她从不曾有过的体验。
她纯净得好像一滴水,一片空气,通透得光都能直接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