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就见到坐在书案前的师鸿雪。
他刚搁置手上的笔。
案上铺陈着几张图纸,画的是什么看不清楚。
那人仍旧是一丝不苟的着装,连头发丝都落在应该的位置,赤茶的衣色迤逦着圆月云纹的图案,光线触及到他衣上,都像是被反射一般流转散落。
那双眼睛沉静而深谧,并非浓墨晕染的色调,但即使是清透的表象,都叫人觉得如此莫测高深。
她未有丝毫退缩,面无表情落座。
“师鸿雪,”她不仅没有说什么客套话,甚至要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来表示她内心的排斥,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我求道是为了什么?”
“求道为何”这种问题竟还需要问别人吗?
因何入道,道心为何,本来该是极为私人的问题,可她坐在师鸿雪面前,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问出口,分明不是求解,而是一种逼迫!
这个问题,不是她想知道,而是她在质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求道的人明明是她啊,她想得到什么、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明明只是她的事啊!
师鸿雪没说话,千叶也没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大概觉得自己不开口,师鸿雪能跟她耗到底,她咬着牙说道:“那种东西……就是天魔?”
毫不避闪对方的视线,千叶语气并不强硬,也没有明显的负面情绪,只是这种时候,过分平和的语气就是异样了:“界壁破裂,有了天魔境,要驱逐天外邪魔,总需要有人把界壁补好……我是你找到的,新的填界壁之人?”
所谓的“天命人”她没有太大的探究欲,预言这种东西,摆到她身上是怎么都说得通的,因为她是轮回者,她就是来自于天外、世外,她在此本就存在特殊性。
可是师鸿雪的目的她不得不探究。
师鸿雪说她可能达到耀天大帝、万象魔君那般高度,别子霄说她可以够到天,说可以为她的成长付诸一切。
特别是当她知道天魔境实质的时候,她就在想,她是不是又暗合了此界什么标准?
然后看这天门山上的一切,都很可疑。
“所谓求道,所谓修真,其实最终理由,就是去补那道被捅漏的天。”千叶语速要很缓慢,才能克制住不过于用力,“只是他人道途莫测,连补天的标准都够不到,而我是可以清晰被看到未来的补天人?”
“梅承望让你受挫——所以你要再寻求一个保险吗?”
你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在推着我往那个方向前去?
想想,天魔境的秘密被各大仙门封锁,说是为了不造成恐慌,实际上正是为避免“修者一到就必须去天魔境”的秘密泄漏。
如果天魔都是那种无形却能引爆情绪的怪物的话,那么一旦它为大多数人所知,引燃的情绪一定更为爆裂,那么必然为此界带来更大的威胁。
所以耀天纪之后,修道就成了一件可悲可叹的事。
修士求不到天道,求不到本真,甚至连最基本的长生都不能保证——通天之路断绝,坚守的道没有被验证的机会,只能在与天外邪魔的互相消耗中消亡。
但真是所有的修士都心甘情愿镇守天魔境?
就没有自私自利的异端?
就没有拒绝履行守护天地义务之人?
所以这必定是某种类似于规则一般的存在,有绝对的束缚性,虽然千叶不理解具体是怎么实现的,但结果就是,一旦到达标准,谁都逃不过。
她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的时候,马上又把思绪拉回来,认真等待对方的回答。
千叶以为师鸿雪会承认——他至少从来没说过假话,但他眉毛轻挑,却是说道:“怎么可能?”
千叶从来没听到他用这种带着讥笑的腔调,事实上,就儒者的气度来说,他向来不偏不倚,风雅卓绝。
而他现在,眼神都带有些许讽意,分明在说:你想多了。
可这怎么可能是多想?!
她都逻辑自洽了,现在让她推翻所想?
那就告诉她,还会有什么答案!
千叶死死盯着师鸿雪,等他会有的任何解释。
“纵使天塌下来,也有撑天之人,无需用你。”师鸿雪轻笑,“若要你来补,岂不是说明,我们都是废物?”
……他没在说谎。
他真是这样想的!
千叶都疑心是不是他位阶太高,所以就算说谎她也无法觉察——但所有的直觉所有的感知都告诉她,没有任何违和。
这就叫她产生荒诞感了。
“我不信。”她说。
师鸿雪叹息:“你太聪明,也总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犯聪明。很多东西,你会在合适的时候知晓,而不是现在。”
千叶追问:“但如果我现在就想知道呢?”
她咬牙道:“告诉我为什么我的设想是错误的。告诉我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告诉我所谓的‘天命’是如何安排我的。”
“如果我不能回答呢?”
“那我就自己去寻求答案!”千叶语气已经平静下来,“除非你使手段控制我的思维,否则你绝困不住我。”
师鸿雪看着她,叹口气:“你知道我不会。”
“幻世梦华录”那件事当真就叫她耿耿于怀于此。
但她最大的可爱之处就在于她的思想,他怎么会尝试去控制她的想法?
都拿出这种狠话激将,显然已经是发狠了。
他停顿片刻,眼神无奈:“对于你,当真是意外。没有阴谋,没有算计。所以我会尽可能将你摆放在‘意外’的地方。不该你牵涉的,绝不会叫你沾染一点。”
“至于‘天命人’,那是佛道的说法,我并不承认。”
信息量巨大,短短几句话就叫千叶思索了好一会儿,她沉声:“所以你想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只是顺其自然,而无目的?”
“当然有。”他说,“教给你你能学会的一切,就是我的目的。”
千叶还是咬牙:“我不相信!”
这就没道理了。
该答的答了,她不愿相信,却不代表他就是在说谎。
但她占据主动权,都拿底线来威胁了,他就得尝试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
“你不信我,所以拒绝相信我所做的一切,但如果你非要从我口中得到解答的话,我只能说——正好,我在苦海之上见到了你;正好,你有入道的机缘与天赋;正好,你有上升的可能——一切都只是因为正正好。”
一切都只是恰逢其会。
都只是理应如此。
他不过在正好的时候做了正好的事。
“我看到你,决定教一个弟子。”师鸿雪说,“我愿意做个纯粹的师者,只是因为我觉得你能达到我教育的理想。”
“就像看到一个火种,决定添上一把助力,而它是否燎原成灾,不可阻挡,又或者点燃腐朽,照亮填空——都是它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我会猜测,但不会决定它的去向。”
千叶咬牙切齿:“这叫‘不会决定’?”
她冷笑:“你恨不得决定一切。”
师鸿雪没有任何心虚,他甚至要笑:“不。我未对你加以干涉,未主导你的任何决定。我只是给你指引正确的方向,就算你心有不甘,最终妥协的理由,不正是知道,这就是最合适的吗?”
“殷和,扪心自问,我有伤害你的地方吗?你承认那都是对的。只是你过分炽盛的自尊与自主性还想着要挣扎而已。”
“你接受人生的偏差,觉得那也是难得的体验,可我已经看到了正确的方向,我在你摔倒之前让你绕路,仅仅是因为我不想你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