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尔不想理他,但又不想气氛陷入凝滞,眼前这家伙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固。
于是她开口:“我不会死。”
话语夹带着很重的气音——似乎能发声已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可那语调中的笃信就格外诡异了。
亚撒挑眉。
这家伙随口就能用自己将死威胁别人,某些时候却总是对自己的存活有一定莫名其妙的坚定,两面性简直发挥到极致,但是她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会死呢?
她的身体干瘪孱弱,血肉细胞即将耗光生命力,可她的眼睛里为什么却依然能如此生机、明媚?
异样的矛盾在她身上交汇,正如温纳所说——她像一个怪物。
不,她就是一个怪物。
“不冷吗?不头晕吗?不无力吗?”亚撒平静地说道,“你的凝血功能也出现了异常,正在加速失血,你感觉不到吗?”
阿黛尔要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低下头,翻手,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拉开袖子,皮肤上星点块的瘀斑确实已经在成形。
大面积皮下出血。
内脏器官还完好吗?
她已经迟钝到了这种地步。
阿黛尔没有慌,就是有些茫然,她认真地说:“你还不叫医生吗?”
“你为什么不怕?”对方看上去很执着挖掘出她心理状态异样的根源,“你凭什么笃信自己不会死?”
阿黛尔想了想:“因为如果我笃信我活不下去,我很快就会死。”
“如果你绝症缠身,你也会这么想,”她吐息艰难,“现在可以叫医生了吗?”
“先天基因缺陷,是吗?”亚撒并不急,他还在继续询问,“你大面积替换身体器官的因由,是先天基因缺陷?”
“没错,”阿黛尔冷漠道,“所以你打算以此为由攻击我吗?”
亚撒片刻的平静之后,轻笑:“并不。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基因本来是血肉之躯的问题,但精神内核的存在,却让现实之物与精神扯上了联系,基因缺陷异化了精神,异化的精神反过来掣肘基因,这也就是它很难医治的原因。
即使换个身体,即使全盘机械化,也难以逃脱这种缺陷的负累。
如果是人造子宫的胎儿,在基因筛选阶段就会因缺陷被抹杀,根本没有被分娩的机会;也只有自然孕育的胎儿,漏过了初始筛选,有机会成为漏网之鱼。
所有先天性基因缺陷的人都是随时会破灭的炸弹,是一只脚踩在冥河里的活死人。
阿黛尔觉得越来越不舒服,连说话的力气都微弱,直接提醒:“医生。”
那种对他人的嘲讽无所谓的态度,反倒叫嘲讽者本人觉得无趣。
被召唤的娜娜与她的机械护士助手来得飞快,就跟扒在门外从不曾离开一样。
亚撒在旁边冷眼旁观,看医生扫描她的躯干,调配新的药物——他都有一种错觉,仿佛她的血管里流淌的并非新鲜的血液,而是各式各样的药剂。
娜娜请求将阿黛尔带回隔壁启用医疗舱,被总督拒绝。
娜娜申请在旁看护,被总督许可。
亚撒确实比她本人都早地觉察到她身体的问题。
他的精神力正细细密密地缠绕在她身上,游离在她的胸腹内,甚至能剖白她大部分的细胞。
他知道自己不能完全解析这副躯壳,不能将她纳入自己的领域——她现在精神受困,内质十分脆弱,但凡他敢将自己领域的色彩覆盖她,领域规则与她的精神抵触,只会产生两种结果——精神完全被领域吞噬,她必死无疑;吞噬失败,精神在重击之下解封,而她的身体无法承接忽然释放的精神,她同样死亡。
但他的能力必须在了解的基础上才能不予伤害。
就像这金穗花宫中的每一个人,在他领域内的每一样事物,能够安然无恙地存在,正是因为他们都为他所解析明白——恰是因为他能够完全掌控他们的一切,所以他才能控制自己不伤害他们。
对阿黛尔,不行。
他控制不住去了解这个谜团,却又不能去破解这个谜团,这就是问题。
……
梅洛尼来得很快。
整个家族本就因为无法达成总督的某种期望而诚惶诚恐,更别提温纳爵士亲自来请——对于总督这位几乎替他掌控着所有阴影力量的心腹,所有人都会有一份恐惧之心。
温莱克家族的掌权门人已经数度求见总督,想要亲自向其解释因由,均被金穗花宫方面拒绝,没有家族能够接受被总督厌弃的结果,毕竟这位被害妄想症晚期的总督、对于不符合预期的事物,一向是赶尽杀绝的策略。
就像是一棵树上生长不和谐的树枝,需要被修剪一样,对他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对于被修剪的“人或事物”,却如何能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
现在总督派人来请,虽然能面见的只有梅洛尼夫人一人,这也算是一个莫大的机会……毕竟总督想要的基因档案对象正是她的女儿。
“不必太过紧张。”黑衣的绅士瞥了眼有些战战兢兢的夫人,语气平和。
这是位身材娇小的女性。
金褐色的大波浪卷发整齐地盘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及地的长裙从视觉上拔高了她的体型,但若是旁边站着旁的人,有参照物的前提下就难免显示出她的矮小。
岁月在她身上显现得不明显——绝大多数女性对于自己的容貌都非常执着,总是尽力维系青春,但是岁月流逝的痕迹是再强大的医美技术都难以避免的——只能说她依然保持着年轻的心态,以至于叫人难以窥探到她的真实年龄。
事实上连温纳都难以想象,这个人就是总督客人的生身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