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段时间过后,贾母的情况渐渐好转,连精神头也足了几分,偶尔还能由贾政夫妻俩搀扶着在村子里溜达溜达,看一看山林乡间不同寻常的百姓生活。
贾政看得明白,贾母的精神和身体机能在逐渐衰败,经常说着说着话就兀自睡着了,记忆里也在一点点衰退。
生老病死属自然法则,人生常态,非人力可扭转。
贾政再希望时间走的慢一些,那一天也迟早要到来。
康隆五年的这个冬天,格外的冷,刚入冬月便接二连三下了好几场大雪。
这天,梅园的梅花开了,一早容氏就让丫鬟剪了几枝含苞待放的梅枝,用白净瓶子插好,送去荣禧堂供老太太赏玩。
贾母看着白瓶红梅,分外好看,心情也很是不错,笑呵呵地同众人说话,突然觉得胸口滞闷,众人看贾母精神尚好,就没太往心里去,便服侍贾母进去歇息。
不想接下来贾母的情况越来越糟,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心慌气短。
贾政忙让人请太医,把脉开药,谁知药服下去,一连三天也不见好,之后又换了几个太医,依然不见效,贾母这病逝一天比一天重了。
贾政心情异常沉重,再一次感受到那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照他看,贾母的情况八成是冠心病引发的轻度心梗,还有些脑血栓的症状。
可无论是什么,都不是目前的医学水平能够治愈的,只能眼睁睁看着病情继续恶化,太医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开学止痛的药让贾母少些痛苦。
贾政几乎住在了荣禧堂,日夜同王氏、姜氏陪侍左右,服汤进药。
贾母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贾政的心,但凡能多吃一口饭,多喝一口汤,贾政都会开心好半天。
“政儿啊,珠儿夫妻走到哪了?我闭眼前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贾母惦记的在外赴任的贾珠,害怕自己阖眼前再也见不着了。
听闻这话,贾政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怕贾母看见,偷偷背过身去,拿袖子狠狠地擦了几下眼睛。
之后又一副没事人似的凑到贾母跟前,笑着说:“母亲说的什么话,您一定会长命百岁,怎么就能见不到。珠儿的任期也满了,圣上下旨调他回京,这会儿还在路上,估么着也快到家了。”
其实贾珠的任期还差半年,贾母病重,皇后亲自去跟圣上求得旨意,提前半年时间述职,命他速归。
贾母抓着贾政的手,轻拍了几下,感慨道:“政儿啊,娘这一生最骄傲的便是生养了你这个好儿子,娘眼看着你拉拔了大的,又操心小的,管了这个又帮那个,将这一大家子骨肉亲人都归拢到你的羽翼之下,以一人之力,生生抗起了整个贾家。娘是又欣慰又骄傲,可娘、娘心疼啊……!我的政儿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你从来都不说,你越是不说,娘这心里就越难受……”
贾母泪流满面,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连呼吸也变得费劲起来。
贾政忙给贾母顺气,又倒了杯温水给她,好一会儿贾母的情绪才逐渐平缓,精神头也有些萎靡,慢慢地睡了过去。
“儿子不觉苦,也不觉累,这辈子有福气做母亲的儿子,是儿子这一生最最幸褔的事儿,儿子只盼着能和母亲生生世世做母子。”
贾政将脸贴在贾母那双满是褶皱的枯手上,眼泪顺着眼角流淌而下。他知道,这个前世今生两辈子中最爱他的女人,要离开了。
只要一想到这,贾政的心口揪着个的疼,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人生中最无力的事情也莫过于此吧,看着那个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人一点点衰败枯萎,你却束手无策。
贾母的病势日重,贾珠夫妻也日夜兼程赶回府,弥补了贾母最后的遗憾。
贾敏也住回娘家,日夜守着贾母,出嫁的孙女们也常回来看看,甚至连贾琼也微服出宫探望了一次,只可惜贾母如今清醒的时间少,没能见上一面。
这天,贾母一早便精神大好,用过早饭就让人给她穿衣梳妆,又传了一家老少齐聚荣禧堂。
众人到来后就见到了一个虽然瘦的有些脱型却依然打扮的华贵雍容的老太太,正靠在软椅上,眼神从一个个晚辈脸上流过,脸上带着慈祥的笑。
众人心里一咯噔,知道老太太这是回光返照,要不成了,心里顿时都难过起来。
宝玉心里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黛玉红着眼睛塞了个帕子到他手里,示意他擦干眼泪。
别让老太太看见,免得走的不安心。
贾敏给贾母端了杯参茶,贾母喝了两口放下,对众人说:“我嫁到贾家已经有六十多年,福也想尽了。自从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都是好的,眼见着贾家越来越繁盛,我就是到了那边也有脸去见贾家的列祖列宗了。”
贾母又看向贾赦和贾政哥俩,目光在贾政脸上流连忘返,迟迟不舍离去。
贾政一步上前,紧紧抓住贾母的手,轻声说:“请母亲教诲,儿子定当谨记。”
贾赦也有样学样地抓住贾母另一只手,眼圈泛红,哽咽道:“儿子也一定谨记。”
贾母面带欣慰,道:“我走之后,这个家也要彻底分了,二房也得搬出去另过。不过你们要记住,无论住不住在一起,你们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们要团结一心为小辈们领好路,把好关,要记住,一笔永远也写不出一个贾字。”
“赦儿,你性子急容易冲动,在外面接触的人又多,容易被人带跑喽,娘啊,最放心不下你这点,你以后遇事有拿不准主意或是什么为难事儿,多问问政儿,你亲弟弟总不会坑害你。政儿啊,是咱们贾家的大功臣。”
贾赦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这时候贾母说什么就是什么。
贾母又转头去看贾敏,贾敏忙上前两步,沙哑着嗓子喊了声:“母亲”
“敏儿,你是个有福的,一辈子也没吃过苦,没受过委屈,以后同姑爷好好过日子,要懂得惜福啊!”
敏儿活出了这个时代女子最幸福的姿态,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成为的样子,连她这个做娘了也禁不住有些羡慕了。
看着泪流满面的贾敏,贾母笑得满足欣慰。
又看向小辈儿们,叮嘱道:“你们要好好的,如今都已为人父母,要好好教养孩子们长大,齐心守护贾家。”
“是,老祖宗。”众人红着眼睛齐声回答。
一次说了太多话,贾母微微有些气喘,脸色也渐渐灰败了下来。
转头看向鸳鸯,示意她将自己的私房匣子拿过来。
贾母摩挲着匣子上镶嵌的金箔牡丹,急喘了几口气,道:“我的嫁妆和这些年积攒的私房也不老少,其中的一半赦儿得两份,政儿得两份,敏儿得一份。余下的一半由他们兄弟六个平分。这个匣子给政儿,里面装的是他从小到大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留给他做个念想。”
贾母看了贾赦和贾敏一眼,声音越发虚浮飘渺。“我这辈子育有两子一女,最偏疼政儿,你们兄妹也莫要觉得我偏心,你们出生时全须全尾,身子康健,好东西都被你们占了,我自问并不亏欠你们什么。可政儿不同,我亏欠他良多,我的疏忽害他从小就病病歪歪活了十几年,好容易才活下来,长大了,看着他娶妻,生子,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自在的活着,我……好欢喜……”
贾母的身子歪倒在贾政怀里,慢慢地阖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