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道被忽然点名,身形微微一顿,周围几个亲近的臣子下意识地朝他看过去,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气氛有些微妙。
半晌,他苍老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上前一步,向顾清越作了一揖:“回圣皇,舒氏年前由皇上封为丽妃,舒家根基浅薄,骤得皇恩,子弟猖狂无度,前些时日,舒家旁支子弟与微臣族中子弟起了冲突,被失手打死。”
这事满朝文武都知道,顾程乾站在大殿上方,不知道谢思道忽然说这件事是为什么,舒蓉却双眼狠毒地盯着谢思道,几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来。在舒蓉眼中,比起这是一桩简单的命案,不如说这是谢家对舒家的挑衅,是谢少柔对她的挑衅。
谢思道叹了口气,再次开口,却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三月,凉州节度使范元成病逝,凉州恐关外异动,秘而不宣,信使八百里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往京城,微臣十日前得知此事。”
顾程乾惊讶地出声:“范元成病逝?为何朕不知道?!”
顾清越转头朝他看了一眼,皇帝立刻闭嘴,只眉头越拧越紧,双眼死死盯着谢思道,一副逼他说话的模样。
谢思道面色依旧平静:“燕州燕王旗下五万精兵,不日前已秘密动身前往凉州。”
顾程乾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要造反?!”
谢思道没有回他的话,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燕王麾下燕云十八骑,是燕军精锐,十八骑之首的左将军杜骁,便曾是范元成义子之一,此事整个西北军都知晓。西北军保不住,燕王心思缜密,手段卓绝,收服凉州三十万西北军,只是时间问题,但范元成手下将领,近一半不可能投靠燕王,即便有杜骁也不可能。”谢思道缓缓抬眸,对上上面皇帝的视线,“一月前,舒扬平搭上金吾卫王玉将军,后又与上将军方为铭有私下往来。”
谢思道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重新低头袖手,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舒蓉听谢思道说了这么多话,依旧没明白怎么回事,顾程乾脑中却快速地将两件事在脑中过了一遍,杂乱的线头被扯得一团乱,但很快,一个念头模模糊糊成型,顾程乾猛地瞪大眼,忍不住失声质问道:“你与燕王有勾结!”
这话一出,众臣全都低低抽了口凉气,就连谢少柔都忍不住朝自己祖父看了一眼。
皇帝快步走下来,眼中越发黑沉:“燕王这么些年从来没与范元成有过往来,朕便真以为他精忠报国。此次范元成病逝,燕王趁机收服西北军,靠一个杜骁肯定不够,那么就需要一个蠢货将西北军推向燕王。此次舒家与谢家之争,谢家子弟杖杀舒家子弟,朕愤怒之下自然认为是谢家挑衅朕的皇威,加上丽妃挑唆,朕对你自然恨极。届时消息传来,你提任何将领朕都不可能同意!”
皇帝脸色越发愤怒:“舒扬平这些日子在军中活动,届时由他提出人选,丽妃在一旁协助,朕宠爱丽妃,又怜惜她失去族弟,只要不是有重大罪过的将领,朕便极有可能同意。你再私下里做些手脚,让舒家那些蠢货担一个监军,此去西北,燕王私下运作挑唆,便极有可能使西北军倒向燕王!届时西北军变,朕得知消息勃然大怒,自然迁怒于丽妃与舒家,而你早就借着舒家子弟被杖杀一事将自己手下摘得干干净净,不止是因为你知道西北军护不住,更因为你不想插手!你与燕王有勾结!”
说完这话,顾程乾胸脯剧烈起伏,双眼都变得通红。他虽然不是什么圣明君主,但谢思道已经将线索给得如此明白,他要是还不明白,他就可以直接自杀以谢先帝了!
“你这个、你这个乱臣贼子!朕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朕要将你满门抄斩!”顾程乾此刻已经顾不得什么了,怒极吼道。
谢思道却越过顾程乾,静静地看向顾清越。
被圣皇点出,让他知道舒蓉有多蠢的时候,谢思道就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在这位圣皇面前,他的谋算没有任何掩藏的余地。圣皇让他给舒蓉解释她有多蠢,实则让他向皇帝自陈一切。但圣皇眼中对他并无杀意,谢思道便隐约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是在敲山震虎,警告自己。
临渊王朝到现在已并非百年前,并非圣皇与谢相所在之时,顾程乾于政事上并不成熟,整个王朝的朝政都靠他把控。此次与燕王合作,一是范元成已死,西北军派系之多,必将成为一盘散沙,朝廷将领中没有如范元成那般有足够能力掌控西北军的人,届时西北必乱;二是燕王此次率精锐尽出,剩下十万燕军驻守燕地,他已派了人前去燕地,协助燕王胞弟渗入军队,两人之间斗争由来已久,可以再耗上多年。
他这番动作,一可以保住西北军,令燕王驻守边疆,二可以消耗燕王军力,将其拖延在西北,等他回到燕地,同样没有精力和军力挥师入京。
他算好了这点,圣皇一清二楚,所以圣皇让他当众说出此事,但他并没有将自己处决的想法。
因为圣皇同样清楚的是,整个临渊王朝,确实得靠自己支撑下去。
但他让他说出这一切,便是在对自己示警。
这位临渊皇室的圣皇,尽管早已作古,但对于后代,对于临渊皇室,依旧一定的感情在。
他不会让小皇帝失去江山,却也不会让他将小皇帝玩弄在手心。
他是在警告他,却也是在承认他。
这一刻,谢思道脑中忽然想起了谢临。
百年前,圣皇与玄衣宰相谢临君臣相得十几年,开创临渊盛世,这是所有临渊百姓都知道的事情。而以圣皇这般行.事作风,当初的玄衣宰相,人称运筹帷幄、国士第一人的谢临,又是如何与他相处?
这念头只在脑中闪过一瞬,谢思道再次有了动作,他微微躬身,向顾清越作了一揖,缓声说道:“任凭圣皇处置。”
顾清越却没搭理谢思道,而是转过头冷笑着问舒蓉:“知道你有多蠢了?”
舒蓉在听到皇帝说出谢思道打算的时候就整个人眼神空白,她以为自己通过手段已经一步步走向了高处,却没想到自己只是别人计划中的一环!
“需要我告诉你你的结局么?”顾清越笑了笑,“被谢思道设计而死,舒家满门抄斩。”
舒蓉听到这话,忙用力摇头:“不会!不可能的!不可能是这样的!”
“都说了你蠢,重活一世你真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到头来还是被别人玩在手里而已。”
“不是,不可能的!我是皇太后,我是皇太后!我没有被别人玩在手里!”舒蓉不断重复着口中的话,形容枯槁的脸上开始弥漫上疯狂,“我是重生的,我是重生的!我知道一切!我会走到最后!没人比我更加高贵!”
大殿中只剩下舒蓉疯狂的叫声。
满朝文武看着眼前的闹剧,没人敢出声。
“谢思道!”顾程乾却对谢思道怒目而视。
顾清越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们自己解决。”
说完这话,大殿缓缓暗了下去,所有朝臣也都被弹回了自己府邸。
与此同时,众多朝臣从睡梦中惊醒,有人面色凝重,有人面色恍惚,觉得刚才一切或许是梦。
当夜,皇宫中传闻丽妃发疯,皇帝震怒,当晚召集满朝文武商议国事。
数不清的皇令从皇宫中发出,其中最令人心惊的则是圣上对丽妃一家的处置——
斩!
京城的夜里,羽林军浩浩荡荡出动,尖锐的铠甲声刺破了夜里的黑暗。
与此同时,顾清越已经来到了京城一家商户上空。
京城段家。
段家五郎段小北站在母亲身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家雍容华贵的母亲。
房间内一时有些安静,安静得不太正常。
段母正捧着茶杯喝茶,察觉到小儿子的视线,手顿时一僵,额角青筋直冒。
果然,下一秒,他家小儿子就将视线缓缓落在她腹部,幽幽地开口:“娘,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妹妹?”
年过四十的老母亲段母:“……”
握着茶杯的手重重一颤,段母很想把茶杯砸到自家小儿子头上。她都过四十了,还生什么妹妹?段母心下恼火,气得拿眼睛瞪他,恨不得把这小儿子塞回肚子里让他再投胎,反正别投到她肚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