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畅不是梦医,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职权弄到追踪剂。
眼看着紫黑色的药物注射进顾荇舟苍白的皮肤,薛畅直起腰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对先生的个人没兴趣。”
顾荇舟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抬头看他,他只是专心地用指尖揉着注射造成的那块淤青。
仿佛那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进入顾荇舟梦境的那一刻,薛畅不由震撼。尽管他如今也是个三级梦师,尽管他也有二十年从业记录,见过无数人的精神世界,然而铺陈在他面前这无尽的画卷,依然让他吃惊。
有些人间胜境常常被称赞为“百里画廊”,但在薛畅看来,那些天然美景在顾荇舟的精神体面前,只会显得苍白乏味。
他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精神体,美得让人心惊肉跳。
薛畅看见了前不久工作室的聚会,那天是关颖的生日,工作室的梦师们都来齐了,连远在国外的苏锦也带着礼物赶了回来。
梦,和现实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的再加工。
薛畅静静看着画面里的每一个人,强烈的青春气息像鲜美的奶,煮沸了,扑腾扑腾满溢出来,那股带着爱和温暖的活力,岩浆一样熨烫着薛畅早已冰冷世俗的心。
他当然知道现实中的关颖有多么精明冷漠,这些年在工作室里,他们两个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因为都有野心,妄图主宰沉舟。可是顾荇舟精神体里的关颖却显得如此动人,像枚不沾一丝尘埃的新蚌珍珠。
薛畅忽然起了强烈嫉妒,不是嫉妒关颖,而是嫉妒顾荇舟。
这个人,为什么还能维持这么强大温暖的精神体?为什么二十年的牢狱生涯都没能摧毁他?
薛畅不敢去想自己的精神体,他如今的精神体,脸早就不能看了,就连衣袍都缀上了层层寒霜,那些新人梦师在他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在顾荇舟眼中,他薛畅又会是什么样?
然而越看,薛畅的一颗心就越往下沉。画面里当然有他,但是没有正脸。
永远都是背影,侧影,远景……聚会里的薛畅,像个无处不在的幽灵,顾荇舟仿佛刻意回避着他的存在。
薛畅咬着牙,轻笑:“你就这么不愿见我?”
他越发不甘心,想寻找自己在顾荇舟精神体里留下的形象。然而怎么找都没有。
就仿佛他从顾荇舟的精神世界绝迹了,如同灭绝万年的鬣齿兽,连骨头都没留下一根。
“凭什么!凭什么!”薛畅气到发疯!
他疾步向前,但又停住。
再往前,就是那二十年的监狱生涯了。
薛畅有些犹豫,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要翻看这段经历。说到底他是来寻找梦境之砥的,监狱生涯能有什么?
薛畅权衡了一下,决定跳过监狱这部分,去更早的阶段。
监狱部分很好分辨,这漫长的过程天色黯淡灰沉,比顾荇舟人生别的部分都显得更黑。只是偶尔会出现一些闪亮的地方,薛畅懒得看,他对顾荇舟的人生之光没兴趣。
他只对梦境之砥感兴趣。
越过二十年徒刑,薛畅首先看见的是宣判法庭。
他看见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不,那不是孩子,是个还很稚嫩的青年。
那是他自己。
那天在听见宣判结果时,他没忍住,当庭痛哭……
很久远的事了,薛畅望着法庭上的自己,心里竟有着诡异的平静,好像在看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顾荇舟回忆中的他,显得比当初年幼很多,五官的棱角都还没长出来,脸团团的,愈发像个无助的孩子。
薛畅一直就没胖过,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种面团一样的脸。所以这只是顾荇舟的私人印象。
他不耐烦地扔下法庭一幕,继续向前走,不多时,就来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圣诞之夜。
那是他刚刚考完一级证的考场外面,那天顾荇舟亲自来接他,那地方正好在商业街,到了傍晚,各家店铺的彩灯全都亮了,空气里飘荡着欢快的圣诞歌声,薛畅认得出那旋律,《thechristmassong》。
我献上简单的祝福,不分年龄,给所有童心之人。
尽管祝福诉尽千百遍,我还是祝你圣诞快乐。
……
终于,他看见自己从考场里飞奔出来,目光四处搜寻,急切地望向街对面。
与此同时,薛畅听见了一个画外音:“现在就告诉他!荇舟,这是个好机会!”
薛畅一怔,他认得这声音,是魏长卿。
下一秒,他听见顾荇舟坚定的回答:“不。我已经决定了。”
魏长卿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把东西给他!正好苏锦他们都在,你就说,当初你父亲只是受他祖父薛从简之托……”
“嘘。”魏长卿的话被顾荇舟给打断。
薛畅仿佛遭了当头棒喝!
他看见顾荇舟上前迎接奔过来的自己,还看见魏长卿脸上勉强掩去的焦躁,以及刻意换上的笑容。
“先生,我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薛畅听见那个年轻的自己,用颤抖的充满崇拜的声音说。
他的内心,在片刻空白后,突然升起狂怒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