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很多年后,都是如此。
余映舟讨厌程嘉禾,不加掩饰。
程嘉禾总是可怜兮兮的跟在她身后,咬着手指喊她,舟舟,舟舟等等我......
余映舟从来不会回头,就好像没有听见过身后的声音。
她从来不跟程嘉禾一起玩儿,也从来不跟程嘉禾一起上下学,慢慢的所有人都知道虽然程嘉禾是余映程的妹妹,但她们几乎没什么关系,余映舟跟所有人一样排斥那个小傻子。
余映舟有太多朋友了,没有程嘉禾的原因她身边重新聚集了一堆朋友,每天放学以后都会有人在楼下把手捧成喇叭状大喊:“舟舟快出来,我们在楼下等你——”
一起去骑自行车,一起去放风筝,一起去公园里爬山,他们总有许许多多的活动,那么多人围绕在余映舟的身边,那么多人喜欢她,仿佛她身上有一层看不见的光吸引着所有人。
程嘉禾一如既往的在阳台看着余映舟,看着过往的每一个人。
偶尔余映舟骑着自行车疯跑的时候会在下坡时松开手,浩荡的长风吹过她的长发,心跳达到前所未有的快速,她会在那一刻展开双手像一只飞鸟,抬起头时却能看见程嘉禾的眼睛。
幽深干净,像雨后无瑕的天空,就那样看着她,一动不动,背后的窗子好像是一个小小的牢笼,她就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笼子里几乎是羡慕的看着她。
余映舟想,她的人生好像一直都那样无聊而寂寞。
有时候余映舟也会觉得她可怜,会想程嘉禾看着他们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会委屈还是会羡慕,但后来她看见一本书,上面说心智有缺的人看世界如同隔着一层薄雾,她们根本不会明白这些弯弯绕绕,而程嘉禾也许并没有那些和她一争高下的心思。
毕竟她是个傻子。
可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加可恶,她根本不想争却每一次都赢,自己想争却每一次都输。
程嘉禾来到他们家的第一年,余爸爸和余妈妈给程嘉禾买了一个蛋糕,求了一个平安福,他们说新的一年希望小嘉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希望舟舟也是。
余映舟默默在心里想,她会永远讨厌程嘉禾,永远——
因为程嘉禾让她变成了那个可有可无的也是。
余映舟是个很倔的人,她的讨厌持续了整整五年,但终究没能持续到一辈子。
也许是错觉,在程嘉禾到来以后,余爸爸和余妈妈变得更加的忙碌起来,一开始他们还天天准时接送程嘉禾放学,后来程嘉禾大一些了,他们更加忙碌,也会拜托邻居去帮忙照看一下。
领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平时很有空闲,有太阳的时候就在梧桐树下晒晒太阳,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原因,她的记性很不好,很多时候都会忘了这件事。
好在家离学校很近,程嘉禾虽然脑子不好使,但走多了总算能够知道自己家的路。
余映舟从不会等程嘉禾一起回家,在冬天里和周明明结伴去不远处的小河水里敲碎冰块儿,守株待兔的等待迫不及待浮上来喘气的傻鱼。
哪怕是再冷的冬天,他们也会用冻得通红的手扶住自行车的把手。
学校的周边两条街都种满了长长的法梧桐,路的尽头是更长的白蜡树,冬天的梧桐只剩下几片寥落的红黄色的枯叶打着旋儿飞舞。
余映舟蹬着自行车飞快的路过时看见了程嘉禾,她被几个隔壁班的少年们堵在路口最大的那颗梧桐树下,像是雪球一样被推搡着。
程嘉禾看见了她,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跟着她走到路的尽头。
余家爸妈太宠程嘉禾了,在身边的时候要什么买什么,不在身边的时候就给一把钱让程嘉禾喜欢什么就买什么,那是对余映舟从未有过的大方和宠溺。
初中的少年们对外界开始产生好奇,并迫切的想要去探索,然而那个时候一个星期不到十块钱零花钱让他们捉襟见肘,手握大几百的程嘉禾简直是一只在眼前晃悠的肥羊,而且这只肥羊还是个傻子,不知道告状也不知道反抗。
这不是程嘉禾被勒索的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一直到余映舟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程嘉禾才瘪着嘴开始慢慢的开始掉眼泪,她哭得很凶也很厉害,那几个围住她的少年怕声音太大引来其他人,赶紧围拢把她圈在中间。
“余映舟根本不会管你的,把钱拿出来。”领头的少年又逼近几步,不耐烦的伸出手去推程嘉禾的肩膀。
程嘉禾往后踉跄了几下,一下子撞在了树干上,地上还有雪没有清扫干净大概有些滑,她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没有,没有了。”她慌忙的摇着头。
可那些孩子们勒索过她不止一次,早就知道她兜里大概的钱数,知道肯定还有。
“呦,傻子也知道撒谎了。”领头的少年哼了一声,就要过去搜身,程嘉禾吓的不停往地上缩,一双眼睛糊的全是眼泪。
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一阵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然后重重的在一旁停下,余映舟扛着网兜,一身的鱼腥味还没散干净,一只脚撑在地上,她从小就高高瘦瘦的,初中的年纪已经勾勒出姣好的身体线条,身后是不停飞落的梧桐枯叶和鹅蛋黄一样慢慢落下的夕阳,把她的侧脸映照的仿佛渡了一层薄薄的微光。
“你们不知道程嘉禾是我妹妹吗?”她说的理直气壮。
余映舟从小就是孩子王,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比谁都厉害,体育几乎十项全能,就连打架都能把班里最高的男孩子打哭,在他们学校小有名气,都知道不能欺负余映舟的朋友。
围着程嘉禾的几个少年们都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不是不承认程嘉禾是你妹妹吗?!”
就因为她不承认,所以他们才敢欺负程嘉禾呀,都欺负这么久了,也没看余映舟为她说过一句话。
“承不承认,那不都是我妹妹吗?”余映舟不耐烦的开口,伸手将扛在肩上的网兜往前一挥左右滑动,几个少年们生怕被打到头,都连忙让出空地。
她恰好伸出手拉住程嘉禾,程嘉禾却没有握她的手而是呜的一声扑进了她的怀里,白白嫩嫩的手抱的紧紧的,哽咽着喊:“舟舟......”
声音和眼泪含混在一起,听起来又可怜又乖。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余映舟一直在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去救程嘉禾呢?因为她心软,还是因为程嘉禾的眼睛,像下了一场湿漉漉的大雨,短暂在她身上停留,就让她觉得好像有一场雨经过。
余映舟拉程嘉禾走的时候那几个小少年还不甘心放过这么一只大肥羊,在后面气急败坏的喊。
“好啊,余映舟,你可终于承认了,你有一个疯子妹妹——余映舟你有一个疯子妹妹——”
那声音传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街巷,最后惊扰了住在周围的老师,那群少年们惹祸上身立刻做鸟兽散,跑的无影无踪。
而余映舟依然一只手扛着她的网兜,一只手握着车把手不紧不慢的沿着街道走到路的尽头,周明明听见自行车的声音嗷的一声探出头来可惜的喊:“刚刚有两条好长的黑鱼——”
他的话没有喊完,就看见在远远的山坡上一个小尾巴悄悄缀在余映舟身后,来到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那是湿漉漉的程嘉禾。
“你怎么带她来了?”周明明从冰冷的河水里爬起来,哗啦啦的冷水从他身上坠落,氤氲出一团白雾,少年单薄的身形都因为冬天而变得凌冽又清秀。
“她自己跟来的,我又没带她来。”余映舟把自行车停在河边,蜿蜒的河水静悄悄的水下流动,最后的阳光碎成点点金黄落在她长长的眼睫。
程嘉禾突然蹲下身去看着她的眼睛,而后从怀里掏出满满当当的糖和一堆皱巴巴的钱捧到余映舟眼前,绽出大大的笑容,眉眼弯弯像一轮月亮。
她说:“舟舟,都给你——”
“都给舟舟,舟舟吃——”
她把那些需要别人抢的东西完完整整的,全都一股脑的送到了余映舟眼前。
亮色的糖纸反衬出点点碎金。
后来余映舟想,那时候的她其实不是接受了程嘉禾而是妥协的接受了她的命运。
她摆脱不了程嘉禾,她的爸妈永远不会把程嘉禾送走,哪怕她再反对,再顽抗也没有用。
余映舟没有驱赶她,也没有拿她的糖,她只是无视了她,目光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倒映在水里的凌凌波光。
从那以后程嘉禾就天天跟着余映舟,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回家,余映舟身边一直那样热闹,程嘉禾就做她身后的那只小尾巴,总是傻乎乎的跟在她身后,嘴里有时候咬着糖,有时候吃着零食,有时候忐忑不安的咬着手指。
她身上有很多钱,余映舟和她的的朋友们没钱的时候就去找她拿,她总是很大方,丝毫不介意,傻乎乎的笑着,把所有的钱都递给余映舟。
“给舟舟,都给舟舟......”
慢慢的,也没有那样多的人害怕和欺负程嘉禾,她虽然不聪明有些笨,但身上干干净净又傻乎乎的爱笑,少年们总有一种奇怪的保护欲,只要进入他们好友的范围里就能得到他们的庇护和不计前嫌。
终于也会有女孩子在放假过来找余映舟的时候寻找程嘉禾的踪迹,看见在门口悄悄探头探脑的程嘉禾,也会冲她笑着说:“舟舟,带嘉嘉一起吧。”
余映舟虽然嘴上嫌弃,但是出门的时候还是会把程嘉禾带上,让她坐在自己自行车的后座。
北方的冬天那样冷,少年们却好像从来不害怕,呼啸的北风从身边吹过,程嘉禾抱紧了余映舟的腰,呼吸里都是余映舟妈妈喜欢的栀子花的香气。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余映舟身边的人,是已经长成清瘦少年的周明明,另一个是余映舟最好的朋友,林慧欣。
高高飘起的米色围巾遮住了她的下颌,露出来的鼻子挺翘,眼睛圆润,高高扎起的丸子头下是一截白且脆弱的脖颈,在冬日里白的像是在发光。
她是学校的英语课代表,隔壁班主任的女儿,一口英语说的流利又清晰,所有的学科都得心应手,她是余映舟最合拍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