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咋舌:“都那么丑了,还能看出来?”
七娘:“……公主听到,一定会扁你。”
李白耸耸肩,看七娘全须全尾坐在面前,才暂且放心道:“陛下都问什么了?可曾为难你?”
七娘的肢体语言很丰富,将宫中之事复述的波澜起伏,喝口水润润嗓子,又道:“临走之前,陛下还说了:七娘智勇双全,文武兼备,当得厚赏,日后还得常入宫走动才是。然后就给了我这些东西。”
李白看着这份枷锁一般的厚赏,知道这回是彻底没了退路。
小丫头看起来还挺乐观,美滋滋地计划起了在长安城买宅子的事儿,还不停地撒娇提议:“师父,师父,华严寺那位悲田养病使不是被革职查办了嘛,如今阿寻他们没人管,我们不如……”
李白觑她一眼:“不如什么?整个悲田养病坊的人挪来,那怕是得陛下常年养着。”
说完,还看了看满桌子的赏赐。
他本是嘲弄,谁知七娘一拍手笑道:“对哦,师父好聪明!”
李白右眼狂跳:“你又想干嘛!”
“没什么呀,做点小本买卖嘛。”七娘跳下圆凳,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李白估摸着七娘也就是在坊间行商,不敢把主意打到陛下头上,索性随她玩儿去。
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他必须得硬着头皮,再去公主府一探当年究竟了。
安兴坊,公主府内。
玉真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做了许多噩梦,今晨醒来身子更觉得疲惫。
昨日,婢子已经给李白送去了信,该说的能说的几乎倾囊告知,剩下的,就只等李白和七娘自己做出选择了。也不知七娘此时,会不会已经出了长安……
“公主,李白求见。”
这一声彻底打断了玉真的美梦。她显然有些恼火,起身道:“他来做什么?不是已经送了信叫他走吗?”
青衣婢女连忙安抚,示意外间还有旁的侍女。
玉真勉强压下火气后,青衣婢女才低声:“我听说,昨日晌午,秘书少监张九龄推举了七娘,陛下特意召见了。”
玉真尚未听完,便跌坐回美人榻上。半晌,她眼睫轻轻颤动:“李白何在,去叫他进来。”
二进公主府,李白并没有等太久。他一路跟着进了会客厅,见玉真屏退众人,只留下一个贴身婢子,这才笑道:“看来公主对七娘进宫之事,已经有所耳闻。”
也不知李白是天性如此,还是故弄玄虚,总之,他看上去十分潇洒。
吃不好睡不好的玉真公主瞪他一眼,咬牙问:“七娘呢?可曾被陛下看出什么?”
“一去就认出来了。”李白面上笑意不见,换上一副严肃面孔,“陛下赐七娘金玉绢帛,要她随时奉召进宫。”
玉真闭目,有一种宿命如此,谁也挣脱不开的无力感。
李白主动打破了这种消沉的气氛:“我不便逗留太久,尽量长话短说。圣人要见七娘,便是将她留在长安,背后定然要派人去查当年之事。我只问你,若查能查得出几分来,七娘可会被她生父牵连?”
玉真长吁口气,泠然道:“不会。此事除我与容之之外,世上已无一人知晓。”
李白瞟一眼立在玉真身侧的青衣婢女,知道这人便应当是容之了。至于这话里旁的意头,他不敢细想。
于是追问:“那七娘的父亲……”
“他早已身死魂消。”
玉真公主很少主动谈及那个人的死亡,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红着眼道:“你不要管他是谁,只需记着,长安险象环生,七娘被迫留在此处,可以是我的女儿,却决不能入宫门抚养。”
李白有些听不明白了。
玉真默了一瞬:“你可知先天政变。”
李白没想到她会提及此事,有些惊恐的瞧了这对主仆一眼,然对方十分淡然,他也只好僵着脖子点了头。
先天二年,长安城中一场争夺战,太平公主最终兵败,被陛下赐死家中。
“昔年姑母有镇国太平公主府,除过普通的公主邑司打理田庄封户、照料起居日常外,座下还有辅佐参谋官吏六十余种,亲事府与帐内府二府卫队更是高达千人。”2
“最终,她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李白抓到一点关键,开口问她:“所以,七娘的阿耶会让她被此事牵连?”
玉真不应他,望着窗外鸟鸣啁啾,温声道:“我听容之说,七娘天生蛮力,已经能习武练剑了?”
李白应声:“嗯,勉强还成。”
“我们这位圣人,其实记仇得很。他忌惮李氏有才之人,更忌惮这样的人是一个女人。七娘这般聪慧,若养在宫中被四方虎视眈眈,逼迫之下,更无回头路可走了。”
这话就像是默认了李白的猜测。
一时之间无人出声,李白消化着这件事情,忽然问了玉真一个她没想到的问题:“七娘是开元九年芒种之前的生辰,为何是冬日送到匡山?”
冰天雪地的,李白时至今日,都记得她冻得小脸惨白的样子。
玉真似乎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无奈:“当时舍不得,后来……是没办法。”
那年秋日,陛下雷霆大怒,以为腹中孩子是张果所为,一道圣旨赐婚两人。玉真为了保住秘密,顺水推舟领了旨意。3
李白听闻过这位公主的风流韵事,颇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了两声。
今日来这一趟,他也算是掌握了事情的关键部分,确认七娘暂且没有危险,李白起身告辞,准备回去慢慢盘算。
玉真起身,揖手行一礼:“七娘之事,还请郎君多多费心。”
李白已飘然至殿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管她,应当的。”
白衣远行,带着树梢枝头的两只山雀飞向公主府外。
玉真侧目静静望了许久,弯眸笑了。
“愿她这份山野自在,能得长久一些。”
李白回到邸舍,就瞧见七娘带着一群小流浪在忙活。
桌案上摆了一盆水,里面泡着初冬干邦邦的柳树枝,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布团子散落在各处。
七娘带头捡了个布团,套在食指上,裂嘴便刷动起来。几个年幼的跟屁虫连忙也乱刷一团。
七娘就口齿不清道:“要上下刷,不能左右!”
跟屁虫们连忙服从老大的命令。
李白看着着实有趣。
关于刷牙,时人已经习惯了揩齿法,他们用手或泡软的杨柳枝,沾上揩齿药或食盐,用以达到清洁牙齿的目的。4所谓“晨嚼齿木”,指的便是嚼杨柳枝的诸多好处。
七娘这种用揩齿布沾上食盐刷牙的法子,开元年间确实还未曾得见。
李白好奇道:“这布软和,有用吗?”
七娘呲着牙齿让他看:“还不错,杨柳枝才不舒服。后面我们还要做植毛牙刷呢。”
随后又道:“不过这盐不舒服,硌得牙疼,用青盐刷牙又不是普通百姓用得起的。所以,我们还是得弄出真正廉价的细盐。”
一群小不点连忙随声附和。反正只要是七娘说的,他们都觉得好。
李白听这话无异于天方夜谭。
唐人的食盐虽说有海盐、池盐和井盐三大类,但池盐较少,井盐开采难度大,主要还是依靠着东海岸线上源源不断的海盐做供应。5
这时候,海盐的制作工序还比较粗糙,主要是通过卤煮法,将海水制成的卤水煮出食盐。除此之外,岭南还有一种咸池沙,利用潮水将盐分分离出来。
即便是这么简单粗糙的法子,放在百姓身上,便已经有许多人吃不起盐了。李白实在不敢想,七娘能找出更廉价更好的制盐方法。
一群小家伙忙得热火朝天,李白也不忍心泼一盆冷水,索性叫他们去发掘探索。
这日之后,七娘便常常往外头跑。
西市便利,往来的行商大多宿在此处,一波又一波地与长安人做着交易。
寒冬的大雪天里,七娘穿着厚厚的斗篷,兜帽上一圈白绒绒的兔毛做点缀,衬得红鼻头的小丫头俏生生的。
与七娘约好谈生意的行商见是这么个小娘子,忍不住笑道:“外头冷呢,怎么不见你家中长辈?”
七娘一脸淡定:“我阿耶喝了酒,在屋里睡大觉。”
行商带着一腔疑惑愤懑与怜爱,拉着七娘先进了路旁的食肆内,点了一桌热乎乎的美食叫她吃。
七娘眨眨眼,知道行商是误会了,却也不知怎么解释,只好挠头:“这桌算我请您的。”
行商闻言便笑。
七娘又道:“我阿耶听说您这次要去剑南,运一批货物回长安后,再去安西大都护府。他想请您帮忙带一批毒盐回来,行吗?”
行商惊了:“你阿耶真是喝多了,要那毒盐做什么,吃不得的东西,没得全打水漂。”
这毒盐事实上就是岩盐,唐人不知道未经加工的天然岩盐含有较高的氯和钠,因而每吃每中毒,便将之称为毒盐了。
七娘学过有关岩盐的新学识。大唐的岩盐占比要在海盐之上,甚至超出三倍还多,这就意味着,她不能降低原有的制盐成本,却能开拓前所未有的新渠道。
阿翁说过,做大做强,便是最简单的取胜之道。
见行商还是不断劝说,七娘掏出定金,一脸委屈巴巴央求:“您就帮帮我吧,不然,我回去阿耶会打扁我的。”
行商叹口气应了,心中把七娘那个恶毒的阿耶狠狠骂一通。
远在邸舍内备考的李白:“阿——嚏——”
他起身吸吸鼻子,透过窗户向外望去。
开元十五年隆冬,长安城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