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她追逐宁澹那么久,却确实从未真正剖白过心意。

在印南山上时,她说了最露情露怯的一句“我担心你”。

却被满山的风雪挡了回来。

后来花灯节那日,本也打算着,要如何在满河面烛光里朝宁澹倾诉心迹。

可他也没来。

再往后,就没了机会。

她也是想明白了。

既已重生,何必受过往负累?

她倾慕纠缠宁澹,早已是上辈子的事,闹出来的风风雨雨,与如今的她有何干系,又何必让这一世的她来承担。

既不打算走上辈子的老路,直接否认,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了。

旁人是爱嚼口舌,可她也是长了嘴的,难道怕说不过谁?

本就是缥缈如烟的事,只消她一句否认,便很容易就轻飘飘地散了。

想到这里,沈遥凌不得不庆幸。

庆幸上一世宁澹冷漠如斯,又加之种种阴差阳错,将曾经冲动的她遏止住。

恋慕又无凭证,这些风言雾语,只要她未亲口承认过,就会渐渐消散。

正如灰烬堆里的火星子,虽然曾经存在,但看不见摸不着,再往上踩一脚,连温热劲都没了,有跟没有又有什么两样。

本就是无可对账之事。

郑熙听着这话一怔,脸上的笑容控制不住地扬起再扬起。

沈遥凌怎么突然之间……不对,总算是学聪明了!

本来嘛,女子痴缠男子,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若是旁人被传出这样的谣言,定然要奋力洗清自己,再也不同那谣言中的男子来往,恨不得断开个天堑才好。

偏沈遥凌先前死心眼。

旁人怎么说她激她,她一个字也不反驳。

现在终于开窍了!

想到往后沈遥凌的名声和心都干干净净,再无瓜葛,郑熙乐得简直要蹦起来。

勉强压抑住,郑熙瞅着她,别有深意地提醒。

“那你可得抓紧了。”

“花箔期开春便至,你看你这些年光顾着玩闹,也没干点正事。”

“你得多看看,寻个如意郎君,知不知道?”

“……郑熙,你真爱管闲是闲非。”

沈遥凌简直不理解。

郑熙找她来说了这么半天话,最后居然是为了劝她早些着急姻缘之事。

她大姑小舅都不会管这个。

沈遥凌耐心告罄,熟练地翻了郑熙一个白眼。

打了个哈欠,挥挥手示意人赶紧走,转头不再搭理。

不过郑熙今日确实提醒了她。

花箔期快到了。

沈遥凌绕过前厅,没被家人瞧见,悄悄去了卧房。

手心扶着床帐想了好一会儿,试探着伸向床头。

在某块木板上按了一下,果然它弹跳开,露出里边的洞眼儿。

沈遥凌静了静。

才往里摸了摸,拿出一封花笺,是婚帖常用的内页式样。

与她印象中不同。

这花笺如今还新得很。

墨痕清晰,是在某个赶走所有旁人的夜晚,悄悄地将灯烛挪到床头,躲在帐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然后悄悄地藏进少女的秘匣中,隐秘地等待花箔期到来。

沈遥凌指腹轻轻在边缘抚过,几乎还能触摸得到上辈子自己捧着它的珍惜。

花笺侧边用浅淡墨迹绘着多情山樱,她曾经嫌不够,又自己添了水仙、小雏菊和山芙蓉,她要她的情意烂漫盛开,在花箔期套上俗丽的赤如绛玉的外壳,以求取婚姻的姿态送去宁府。

顶上写着宁澹的名字。

底部落着她的款。

这封违世异俗的、邻女窥墙的婚帖,后来在宁府放了三年,等了三年。

三年后,他们大婚。

换了她去宁府,放了近二十年。

上一世分明没觉得多么含辛。

再想起来,为何舌根泛苦。

果然少女但凡尝过了婚姻,便不再盼着婚姻。

沈遥凌怔了许久,笑笑捻着花笺走去了桌前。

重生以来,她每每见到宁澹时,总不得不想到前世那些事,因而往往想着躲

避他,或要用力思索,该如何应对他,该与他说什么话才合宜。

却忘了,这其实也是另一种在意。

她在当下的这个时刻,其实可以不用那么瞻前顾后,不必承担那么多的责任。

先前犯过的错,就当做写坏了的一页练字纸,翻过就是。

她与宁澹上一世的命簿已经写满了。

但这一世翻过错页之后,便是新页。

一片空白的纸张上,想写什么都可以。

那她要写。

沈遥凌与宁澹,相识于医塾。

曾有一面之旧,淡水之交。

后判然两途,捐弃前缘,渐成陌路。

沈遥凌一边低低念着,一边在花笺的背面落笔。

字成,拿起来捏在指间吹了吹,看着那墨迹。

那些牵丝扳藤的纠葛不再发生。

她不痴缠,也不故作回避,就当一个寻寻常常的故交。

二十年后宁澹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她。

就只是这般平淡的、安静的、很快就会被忘记的故事。

背面被写了字的花笺自然已经作废。

沈遥凌痴痴看了一会儿,直到纸背干透。

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花笺举在眼前。

北牖半开,薄白日光透在花笺上,依然刺目。

沈遥凌抚了一遍,又抚了一遍。

指尖再落下时,分别捻在花笺一角,嘶啦撕开。

对半再对半。

撕成难以辨认的碎片,团在掌心,本要寻个火折子点燃烧了,沈遥凌又顿了顿。

时隔这么些年,这张纸上原本的每一个字都仍然记忆犹新,她甚至还能记得起每一次落笔、每一次吹干的小心。

如今的她要烧了很轻易。

但当初那个费尽心思偷写花笺的姑娘多可怜呢,仿佛她不该存在过。

沈遥凌犹豫片刻,从妆奁里摸出个锦心绣口的香囊,将碎纸片放了进去,扯紧丝绳,牢牢挂在腰际。

也算是个好意象——尘埃落定。

指尖按上去,轻轻地拨弄。

那无香的香囊,便如无铃的铃铛一般晃荡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