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风波

万人迷光环所铸就的痴恋和偏爱建立在虚浮的地基上,被恋人的言语所伤,终究发现一切都是虚妄,眼见那呼剌剌大厦倾塌。这种时候最后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证明自己不是一彻头彻尾的笑话,实在卑微。

妖皇再次转眼看向顾识殊,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

“此人水性杨花,魔尊错信了。”

随后,妖皇便摇摇晃晃地背身向外走去。

顾识殊没有拦着他。

若是沈念还极度自信,或许会觉察出不对。毕竟顾识殊的性格一向是唯我独尊,若是他的人受了欺负,应当无论如何都报复回去的,就像是当年他和傅停雪在沈念面前演的一出戏。

可惜他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尊上,”他还半跪在地上,却自认为露出了一个能够引诱到所有人的微笑,他欣喜地抬眸去看顾识殊的眼睛,随即——

撞上了一双幽暗而毫无情绪的眸子。

顾识殊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死物,无论从何处找,都找不到一点柔情。

怎么回事?沈念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可在这眼神下,他却无处遁形,觉得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尽数被看穿,不由得感到比方才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战栗和冰冷。

对方对他露出了一个傲慢却冷淡的笑:

“气运之子,我们总算可以来谈谈了。”

今日进入殿上之时,何等风光自得,如今就有多狼狈不堪。

这忽如其来的打击将乌苏打得几乎失神落魄,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沈念那张脸和他看向自己的恶毒刻薄的眼神,这根本就不是他记忆中的念念。

他记忆中的念念,应该是极美,极乖巧的。

可如今,美人的脸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失色,逐渐浮现出的是一张平庸的脸,因为泪水而变得更加丑陋,那些往日的吸引如今却化作冰冷的疑惑。

还有刺骨的恨意。

方才狼狈离去,实在是一时情绪所困。尽管他忌惮魔尊的实力,且并无战胜的把握,但若是沈念开口,妖皇也绝不是不敢战之人。

只是沈念却满口都是污蔑他的言语,丝毫没有一点旧情。

他当着自己的面朝另一个男人讨巧卖乖,卖弄忠心。

只是想到这里,乌苏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想到方才的场景之下,几乎是百口莫辩,顾识殊袒护沈念,而沈念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自己,宣传心中只有顾识殊。

这简直是把他的颜面踩在地上。

但此时若是回去意图报复,却也多有不妥。魔尊也被那人蒙在鼓里,自己真正复仇的对象是沈念,但沈念却在魔尊的羽翼之下。此时宜应从长计量为好。就算要打,也不该在魔族的领地挑战魔尊的权威。

……理智这么告诉他。、

但胸中沸腾的怒意和阴毒几乎要浸透他整个人,他只能死死地咬牙,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发誓将这个背叛自己的人折磨到死无全尸,用尖锐的指节抓挠自己的手臂,才勉强能维持一时一刻的冷静。

胸口起先只是隐隐作痛,如今却愈发痛的厉害。

这种痛意发于毫微,却霎那间带着难以忍受的苦楚涌上妖皇的意识,他伸出手按住胸口,只觉得内心的仇恨和身体的苦痛加在一起,几乎要把他烧尽他浑身的妖血,将他灼痛到失去理智。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位置。

乌苏忍不住蜷缩着身体,头发散乱地披散在脸上,浸透了潮湿的汗。他此时哪里像是执掌一界的至尊,反而更像夜间游离的野鬼,只觉得疼痛唤起了他施虐的欲望,将他执念的开口像是黑洞一样撕扯的越来越大。

对了……

妖皇捂住伤口,这旧伤陪了他数百年,每次萦绕于身时都会使他无比地渴望报复那个留下伤口的人。而现在,此人就在魔宫地牢,气息奄奄,交给他全权处置。

这是他和顾识殊在契约书中就写好的内容,天地法则已经生效,不容许反悔。

报复不了背叛自己的恋人,总能报复自己念念不忘数百年的仇敌吧。

他已经几乎失去理智,就像是渴求血腥味的兽类,一旦给予一点见血的可能,就要迫不及待地朝那个方向奔去。此时要是有哪个猎物倒霉撞上,必然要被他敲碎了骨头,连骨髓都吸吮得干干净净,才能够寄托他的怨怼和仇恨。

胸口的伤疼痛得更加厉害,他的思绪也被沉凝的霜寒封住,变成了没有神智的怪物。

他踉踉跄跄地向着魔宫的地牢处奔去,尖锐的暗色指甲逐渐变成兽类的模样,边缘甚至能够充当锋利的匕首,有黑沉的妖气在他的指节边缭绕,杀意和恶意蕴含其中。

地牢前看守的侍卫见到妖皇来了,都纷纷避让开来。

他进入地牢顺利地不可思议。

想来顾识殊之前应该吩咐过,宴席结束以后,便不设限制,让自己能够恣意实行自己的报复计划。

这样就好,乌苏的痛苦和愤懑辄需有一个发泄的端口。

他已经想好要怎样一点一点碾碎仙人的骨头。

而仙人此时坐在倚靠着墙无力地坐在地上,傅停雪的手上和颈上都缠绕着缚仙索,而脚腕则被沉重的枷锁坠在原地。听见他来,仙尊有点惊异地投来目光,妖皇下意识觉得仙人的目光很碍眼。

明明是毫无还手之力的阶下囚,已经被顾识殊折磨得如此狼狈了——

他凭什么还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如霜也如月,似乎并无屈辱之意,只有淡到几经于无的讶异。

乌苏咧开嘴笑了。

他要摧毁这份孤高和冰冷。

傅停雪不是不肯抬头看他吗?这双眼睛,若是挖下来放在妖界的宫室中作为陈设,也是极好的。

他几乎只用了一霎那靠近仙尊。

从顾识殊俘获他以来,乌苏第一次离青城剑尊这样近。他贪婪地伸出手,出手狠辣,便是直接冲着仙人的眼睛去。

傅停雪不避开。乌苏最开始甚至都要哂笑出声,他居然不避开,总不能是被顾识殊折磨傻了,连最基本的应激反应都不再有了。

随即,他意识到了不对。

他的指甲几乎就差一点就要刺破仙人淡漠的视线,直到他一丁点儿也不能够继续将手向前送,他的胸口从来没有这样凉,那寒冷是极夜的月,几乎将他整个人活活撕裂成两半。

傅停雪垂下眸子,轻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乌苏顺着他的视线低下了头。

这是……什么?

一道银白色的光,或许不只如此,乌苏对此感到熟悉。

这是一柄剑,傅停雪的剑,数百年前在他胸口留下过折磨他的顽疾。

且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贯穿了他方才毫不设防的前胸。

他心中大骇。

明明傅停雪应该已经没有任何还击的修为了,他……

仙尊手上的缚仙索不知何时被他取下,脚上的枷锁更不必说,这些笨重的俗物,本就无法束缚一只仙鹤的翎羽。

在乌苏面前,傅停雪站了起来,脊背单薄却笔直,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则是当世几乎无人能匹敌的强大孤冷。

与其说看不出被折磨的痕迹,倒不如说这根本就是仙界第一人的全盛实力。

“你……你……”

乌苏想要试着拔出胸口的剑,可傅停雪出的招式哪有那么容易化解,况且方才他完全是以一种折磨囚徒的心态朝傅停雪伸出手去,根本没有进行任何的防御手段。

妖皇只能绝望地调用灵力与侵入经脉的寒意对抗。

“你蒙骗了魔尊和我。”

他最终还是嘶嘶地说完了这句话,可随即心又冷了大半,

“不对……你怎么骗过顾识殊的,你们是不是——”

霎那之间,双方的强弱便重新被置换,傅停雪云淡风轻地站着,而妖皇胸口旧伤又添新伤,狼狈不堪地喘息,一双金瞳本是王者的象征,此时却浑浊涣散得不像话。

“不可能啊,”他似乎还沉浸在震惊的余韵中,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太突然,使妖皇一时间甚至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魔尊深恨仙尊,当欲除之为快,世人皆知,怎么会……”

今夜他之所以毫不设防地走到傅停雪面前,正是因为顾识殊先前的表现足以令他相信,傅停雪在转至他手中之前已经充分经历了魔尊的折磨,以至于奄奄一息,没有丝毫反抗能力。

可眼前的事实显然昭示着他的错误。

先不论其他,顾识殊亲手缚住仙人的锁链,此时被证明只是毫无作用的装饰,细细地绕过傅停雪的手腕,驯顺地就像一条无害的手环,用来衬托他霜白色的皮肤。

他身上的伤也是假的。

他根本没有受伤,此时从伤口处流淌而出的强烈的寒意就昭告了这一点。

妖皇在极度的惊怒之下,终于说出后半句话:

“……怎么会串通在一起?”

方才的讶异仅仅只在仙人眼中微微晃动了眸色,如今却重新回归了水洗过般的清明,他手中执剑,面对妖皇的质问,却仅仅解释了一句:

“你此时来此,我并无预料。”这句话显然更气人了。

意思是谁先动手谁理亏,傅停雪本来无意伤人,若非妖皇先试图攻击,出于自保,仙尊方才执剑来挡。所以,这一击完全是乌苏自找的。

傅停雪和顾识殊先前商议时,确实没有想到发现自己被戴了绿帽的妖皇在极度的刺激之下,竟还有闲情逸致去地牢找傅停雪麻烦。

不过魔尊倒是考虑到傅停雪的安全,不让他用真正的缚仙索,不限制他的实力,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这一击若是乌苏也有所准备便罢了,可他毫无准备。

乌苏瞳孔急速收缩,竖瞳如劈开眼睛的阴霾,他此时也无心思考傅停雪和顾识殊究竟有没有合谋骗他,或者再去思考沈念的事,因为再不做应对,他或许连命都要丢在这里。

妖皇忍痛运转周身的灵力,那些妖气本是属于妖皇的精纯内力,却被源源不断地填补到胸口的伤口上,逸散在与剑气的对峙之中。

这一战,他太吃亏了。

可傅停雪毕竟不是数百年前的傅停雪,他的剑也不是数百年前那柄无瑕的清霜。

妖皇咬咬牙,体内妖气暴动,终于逼出傅停雪手中之剑,仙人微微蹙眉,却不得不主动撤回剑招,随即只见乌苏身边阴霾之气逸散,算是下了血本,周身灵力运转。

并不是为了战。

而是为了退。

燃烧自身修为化成的血雾之中,妖皇捂住胸前的伤口,却依旧阻止不了妖族异色的血流淌而出,他用极度仇恨和忿怒的眼神死死地顶着傅停雪,而傅停雪神色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