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穆乘雪回复了平静神色,对狄雪倾道:“我已有所耳闻,你此去数月,结果却不尽人意。说吧,倒是为何?”
狄雪倾依言,从清州碎雪大会讲起,一直说到张照云在开京城外被暗箭射杀。她把这一行的细枝都向穆乘雪陈述清楚,唯独略了些许与迟愿相处的末节。
穆乘雪面色不悦,隐忍道:“竟不是银冷飞白所为。”
“如果……”将要提到那个字眼,狄雪倾谨慎几分,小心道:“……母亲的死与银冷飞白无关,或许还是要从大炎朝廷入手。”
穆乘雪瞥了狄雪倾片刻,道:“靖威帝下令赦免赫阳郡主,天下人尽数知晓,何人胆敢抗旨?”
“圣旨无人敢抗。”狄雪倾沉眸道,“除非靖威帝自己言出又悔。”
“你是说……”穆乘雪虽也想过这种可能,但先前在她心中,银冷飞白无疑才是最大的嫌疑。如今证实银冷飞白并非夺取景如性命之人,也只有如狄雪倾所说,再从大炎朝廷这边来寻端倪。
狄雪倾思量道:“我一直觉得奇怪,当年给燕王定下的罪名是谋逆,为何由御野司宋玉凉带兵围剿燕王府。”
穆乘雪眼中绽出一抹恨意,道:“燕州王因与江湖私交过深获罪,由御野司来理有何不可?”
狄雪倾顿了顿,试探道:“燕州王毕竟是皇室宗亲。终然有罪,岂是区区御野司可抄其家治其罪的。”
“放肆!你在质疑我?”穆乘雪果然不悦。
“庄主息怒。”狄雪倾立刻道:“我是想说御野司去燕州清剿,必奉靖威帝旨意。但那旨意上究竟写了什么,除了御野司提督旁人不得而知。”
“当年的御野司提督是……”穆乘雪思量一下,道:“永夜霜刀,迟于思。”
“正是。”狄雪倾垂下眼眸。
沉默片刻,狄雪倾重新又道:“所以下一步,我想探一探到底是不是靖威帝出尔反尔。明里说着特赦母亲,暗中又生斩草除根之意。刚巧此番清州会上,我结识了一位御野司提司,可以……”
“红尘拂雪,迟愿。”穆乘雪轻蔑看着狄雪倾,道:“我听说了,你与她走得……颇近。”
狄雪倾微微一怔,冷冷看向烙心。
烙心却不知愧,大胆回望狄雪倾的眼神里,泛着三分得意七分如意。
狄雪倾只得向穆乘雪道:“我只是对她的身份加以利用罢了,并无其他。”
“量你也不敢再有其他。”穆乘雪漠然道:“红尘拂雪是御野司现任提督冷刃金刀宋玉凉的得力下属,宋玉凉当年又是迟于思的莫逆之交。你想利用红尘拂雪渗透御野司的想法不错,但她绝不会帮你一个外人来察御野司的秘事。”
狄雪倾闻言,欲言又止。
“行了。”穆乘雪道:“既然你已经拿回了霁月阁的实权,日后行事也算有了资本。不如早些断了和御野司的人来往,免得太过招摇,节外生枝。”
狄雪倾沉默下去。
穆乘雪瞥了狄雪倾一眼,继续道:“听闻红尘拂雪机警聪敏,你在她眼皮底下行事诸多,她就没有怀疑过你?”
狄雪倾道:“自然怀疑。”
穆乘雪道:“你就不怕她也在和你演一场戏?”
“红尘拂雪武功高深,却心慈手软,正是颗好棋子。”狄雪倾说着,垂下眼眸。片刻,又低语道:“对她,我有把握。”
“行吧,只要能为你母亲复仇,你想怎么做我不拦着。”穆乘雪犹豫须臾,终于松了口。她站起身来,目色迷离道,“走吧,随我去见她,她等你很久了。”
入髓和彻骨不禁相一对视,然后不约而同的把复杂的目光落在狄雪倾身上。唯有烙心眼底暗浮喜色,殷勤上前,为穆乘雪拉开了泠香居的房门。
穆乘雪出了泠香居,一路向庄后雪山走去。狄雪倾默默跟在后面,进山的路她很熟悉,但下山的路她走了这么多年,依然陌生。
两人沐着风雪,进到山中深处。只见山岩峭壁下,梅雪庄浸在整片红梅白雪中,清净沉默。
于隐士来说,这是一方避世净土。于病入膏肓之人来说,这里是可以寻仙续命的冰上蓬莱。可惜,对于折翼畏寒的飞鸟来说,这里,不过是一座冷锋刺骨的牢笼。
穆乘雪在一处覆满霜雪的大石处停下,狄雪倾也缓缓止了脚步。
穆乘雪扫视跟在不远处的彻骨和烙心,冷淡道:“你们,在此候着。”
彻骨和烙心听命,不再向前。只有狄雪倾与穆乘雪绕过巨石,走进一条被巨石掩映着的狭窄山谷。
峡谷嵌在两座山峰之间,左右山岩相互交错,崖壁上覆着厚厚一层冰晶,仿佛万仞冰锋剑指云天。峡谷越往深处越加逼仄,到了底处,便现出一座瑰绮精雅的陵墓来。
那陵墓冰雕玉砌而成,上及千年纷飞清雪,下接万年不融之冰,晶莹剔透,不染一丝瑕埃。陵前一株红色梅树由雪地中破冰而出,孑然独立,孤傲盛放。满树花香幽冷,清雅可人。梅树的梅枝上也垂下一块梅木小牌,浅把“留香”三字娟娟刻进了年轮里。
穆乘雪走到树下,轻轻擦去木牌上沾染的细雪,口中喃喃不知所言。狄雪倾则垂手等候在旁,直到穆乘雪松了木牌,才随她一起走进了坚冰筑就的陵墓大门。
墓室里,寒气愈加逼人。刺骨凉意和无形死寂弥散在空气中,安静清冷得仿佛时间都被永久冻结在此。穆乘雪步步凝重,拾阶而上,临近那具由凝冰雕凿而成的水晶棺椁。当她越靠近那棺中的人,她的神情便悲喜相参忧嗔各半,复杂得无法言喻。
只见冰棺中静静安躺着一抹殷红色的身影。那血般红、梅般艳的赤色来自一套华丽尊贵的嫁衣。嫁衣的主人,是一个永入幽冥的年轻女子。女子发如乌云,面似白瓷。便是双目轻合沉然睡去,也难掩眉宇间的英凛之气。她的双手搭在身前,手中握着一枝盛放的梅花。那花枝便如持花的人一样,历经三十年冰封岁月,依然栩栩如生留香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