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高楼已经建了一大半。两月以来,大量匠人日夜赶工,筑起玉河的归期。她在周国终究不会久待,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将盛京的一切潇洒抛下,再不回来。他拢着尚带着她体温与香气的衣裳,方才涌起的怨怼又渐渐止息,被无法言说的愁绪取代。
“公……夫人!”却听身后传来这样一声。
是西西带着白迁走过来。两人方才在不远处碰上,白迁央她带他来找玉河。
那人背着手走近,笑道:“事情办完了吗?”
玉河在空中朝他招手:“小白过来推我!”白迁到了李修面前,客气地伸手将那雀裘接过:“麻烦李大人了。”
李修垂下的手指蜷了起来,面上不显露什么:“无妨。”
白迁却没有去推玉河。他笑吟吟地走到她身旁,这才倏地将身后的东西拿出来:“瞧这是什么?”
却是一只极精美的孔雀纸鸢。
玉河小小欢呼一声,秋千还没停稳便朝白迁扑去,被他稳稳当当地接在怀中。两人相拥嬉笑片刻,她转向微偏了头垂着眼的李修:“李大人先忙去吧。”此般敷衍一句,也不等他回答,便与白迁相携去空旷处放纸鸢去了。
李修喉咙紧着说不出话来,朝西西点了点头,独自走向县衙。
回到衙门,王允早在等着。
方才他叫人去酒肆找他却无功而返,正在着急,却见李修自己回来,连忙站起:“李兄,人贩案的嫌犯吐口了,主事让我们赶紧审人呢。”
“什么?他怎么说?”这案子李修已经查了一月有余,拐卖幼童的嫌犯知道交待之后难逃一死,嘴紧得很,死活不肯认罪,自然也不说他将几个失踪的孩子卖给何人,指望着官府因此多留他几天性命。已经僵了半个月,没想到会在这时有进展。
“他被拷打得不大清明了,乱七八糟地说了一些。此案一直是你主理,旁人也不知道哪些该信,哪些不该信……”
“谁对他用的刑?”李修皱起眉。
“不知道,牢里总有不守规矩的。总之,主事命我们立刻提审,你快随我回去。”
萧渉一直在旁静听,此刻才开口:“既是如此,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证物,”他顿了顿又道,“一旦拿到,我便带回京城给你。”
李修犹豫片刻,王允望了望天色,再次催促:“许大人说此事不能耽搁。”
“好吧。”他应下来,随他向出走去。
出去的路上,李修沉思着一言未发。在门口与萧渉分别时,他忍不住回眸多看了他一眼。那人并无异样,笑着安抚他:“有我在,不必担心。”
他点点头,将心里的一丝疑虑按下,上马向京城去了。
玉河与白迁尽兴而归后萧渉已然离去,只通过县官留了话给她,说李修急事回京,而他带着关于此案的证据笔录先走一步。既然如此,他们便也没有留在县衙,双双回了京城。
路上,玉河久久出神,白迁说的话也没有听进去几句,只是想着县衙的证物。她猜那些东西多半到不了李修手中,萧渉会找个借口将其处理掉,如此一来,他便无从追责。此案已经拖了这样久,李修也有别的公务,不可能无止境地与它耗下去,最后只得放弃。只是这放弃与放弃之间也有不同:若她没有多嘴说穿萧渉的事,李修只会以为是巧合,可如今经她这局外人一点,他不会看不穿萧渉所做手脚。以他的性子,这个朋友怕是保不住了。
明知他这样的性子碰壁是常事,但思及他被挚友背叛的心情又难免不忍。提起萧渉的嫌疑前她再三犹豫,隐瞒的决定几乎占据上风。可当下不知为何就说了出口。玉河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似乎是因为她想要借此弄清另一件事:他是否真的如他所言一般总是站在正义这一方。换言之,如若她真的杀了李沅,还会不会有丁点不失去李修的可能。
玉河想清楚之后便有些心惊,先前那般想要逃避的感觉重新涌上来。
回到府上,她埋入小白公子的温柔乡里,决心不再管李修的闲事。夜里,白迁睡着了,她却难以入眠,终于蹑手蹑脚起身点了灯问值夜的洛顼:“李修可回来了?”
“还没有,”后者低声道,“他出衙门后去了萧渉处,一时半会应该不能完事——那里失火了。”
玉河长长叹了口气。
那边,公主府上的火刚熄灭。火苗是从园子里漫过来的,一直到了郡主院中。见了火光,郡主驸马两人顾不上其它,抱着婴儿冲出来。扑得及时,火势倒没有蔓延开来,也无人受伤,但大半个院子已被烧没了。
此刻,两夫妇暂时移居别院。乳母带着小儿睡了,郡主也去安歇,萧渉却与李修坐在庭前。前者一脸愧色:“撰之,我实在对不住你。当时本有时间拿那箱子的,我却先跑去看峻儿。都是我太糊涂了,他房里多少丫鬟婆子,难道还护将不住?可我……唉。”
李修许久没有说话,听见这声叹息方才如梦初醒般将目光移向他:“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怪你。”
他看着他问:“那些东西被焚毁之前你可曾看过?”
“我仔细看过了。但与你同我说的也无异,并无什么特别的线索。”
李修默然半晌,声音低缓道:“晚泊,关于贺家庄……你可还有何事未曾同我提起?”
萧渉怔了怔:“我对你从来没有保留,你知道的。”
此话一出,李修几乎要忍不住将今日玉河的话告诉他,将一切摆在桌面上同他要个解释。这些年的交情,他再了解萧渉不过,他绝非会颠倒黑白的人。他不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话几番到唇边,又被咽了回去——破这案子本来已是极难,如今还连卷宗与证物都毁了,他不能不如履薄冰。
“看来,”他斟酌着词句,“如今只有一个指望了。”
“还有转机么?我一定鼎力相助。”
“今日我走得急,未来得及同你说我与公主在酒肆调查的结果。其实,我对贺英的死因有一些猜想了,虽不知道是不是对,但只消叫来当日的仵作与酒肆伙计对质便可见分晓。”
“哦?说来听听。”
“我现在也不能确定。明日我要再亲去一次贺家庄盘问他们,”他顿了顿,“只是我手上的案子还没有审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如若晚了,又恐多生事端。”
“你且给我写个名册。我先替你去将人叫齐,无论多晚都等你来问。”萧渉诚恳道。
“有劳你了。”他勉强牵起一个笑。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萧渉拍拍他的肩,“时辰不早,你快将这些人名写来,然后早点回府休息才是。你这两日太过劳累了。”
“好。”
李修照做后,与萧渉告别,独自朝家中去。
回到府上时已是深夜。他心事重重,竟未看见在门口等候之人。下了马才听见一声:“李大人。”循声看去,却是玉河身边的一个燕墟暗卫正立在黯然月色中。
见他回头,那人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周语道:“公主叫大人不要劳神,事情会解决的,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自当鞍前马后,报君驱童大恩。’”
哪句是玉河原话,一听便知。
前几句李修没有反应,听到最后,他摇头叹口气,眉头却不由得为之一展。
“好,我知道了。谢过公主。”他对那人说。后者便拱拱手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