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说话时,用词跟语调甚至都不会显得高高在上,深谙话术小技巧,仿佛平辈一般,还时不时会问点问题,比如你喜欢温泉吗?登山和海边那个比较好?诸如此类的问题,只需要用手指比个第一或第二就能回答,不说话也没事。
他和他聊起白雪皑皑的富士山巅,假设从上面往下蹦极的感觉(事实上,他和五条悟一起直接跳了下去,操控着咒灵接住);聊起北海道的大雪,所有人一起接二连三地在冰面上滑倒;还有京都的红枫,铺了满地……
夏油杰讲了许许多多在此处见不到的事物。
世界就是如此广大。
人也是。
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截然不同,总能遇到聊得来的,总能交到朋友。
但前提是,自己得先有出行的想法并踏出那一步才行。
2005年12月24日。
夏油杰带了京都特产送给makoto当提前的圣诞礼物。
然后他才得知今天也是这个小鬼的生日。
“你有点亏啊,这样不是只能收到一份礼物了?”
结果对方比了两根手指。
“你会讨要两份?”
点点头。
然后夏油杰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夸张。
“行啊,那我下次送你两份。”
夏油杰有时会仗着小孩子听不懂或是他基本上也就只是在发呆,像对着树洞一样说一些自己的烦恼。
这在平时他是不会对任何人说出口的。
他把自己置于保护弱小的强者的地位,自然不愿透露出自己失态的一面。
比如,平时必须吃的东西(指咒灵玉)味道实在是太过于差劲,根本不会习惯,只会越来越恶心;校外实践课程(指任务)工作量越来越大,很累,晚上又失眠,恶性循环……
他自己蛮讲,旁边那个一声不吭的小孩也就蛮听。
“但我还是觉得,这是弱者的社会。强者应该保护弱者才对,这就是现代社会下的「正论」。”
这回makoto有反应了。
他眨巴了下眼睛。
但除此之外,没了。
第二年的夏天。
灰叶真言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夏油杰。
在忙吧。
他夏天似乎总是很忙。
一年多前的时候,他其实是在树海里自尽。
那个咒灵本来躲着他跑,是受他术式的操控之下才准备要袭击他。
他只是想把自己的死设计成一场无可奈何的意外事故。
比如受诅咒而死。
但因为夏油杰的中途介入,未遂了。
这让他对夏油杰这个人一开始好感度就跌到了负值。
不过,那个白毛,夏油杰管他叫“悟”的家伙,应该是看出来他的术式痕迹了。
那个人的眼睛很特别。
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既没说破这件事,也不告诉夏油杰他其实不是非术师。
而随着相处时间变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处于一个极易受影响的年纪。
他逐渐形成了与自身意志相悖的、建立在夏油杰观点基础上的是非论与善恶准则。
夏油杰的善恶观比较极端,而稍微软化一点,就是普适性极高的大众观点。
因此灰叶真言这样做了。
而且,与此同时,好感度微妙地提高了一些。
之前,某个业界知名人士,百目鬼遥老先生,为他施下了一个“魔法”。
直到七岁为止,当作女孩来抚养,且不能同除了父母以外的人说话。这样一来,无论是谁,在见到他时都会认为他只是个普通人,不会吸引不洁之物,且能躲避灾祸。
这是能够实现最终效果的代价。
但说实话,成为「普通人」也只是一条不会因为各种超自然事件引起麻烦的道路,不这样也可以。
至少父母是这样想的。
但因为灰叶真言自己愿意尝试坚持到七岁,那就这样做。
而至今,灰叶真言也并没有什么想要说话的。
而时隔多日,再一次见到夏油杰的时候,对方看起来和往日不太一样。
整个人周遭的氛围不太一样了。
简直就像是经历了什么巨变,支撑着他的根基之类的东西被摧毁了一部分一般。
他送了真言一份冲绳土特产。
然后,一如往常,笑着谈起了很多事情。
冲绳的海浪、沙滩、排球、凉面、沙子城堡……以及和朋友一起去的水族馆,在脸侧游过,凝视着你的,巨大的鲸鱼眼睛。
但真言想,那些鲸鱼现在对他而言,大概已经变成了骸骨吧。
并非是自然死亡后,沉于海底,形成鲸落,把生命回馈给海洋,成为食粮;甚至也并非是意外被冲上了海岸,在气压差下形成鲸爆,无所顾忌地把内脏、组织液什么的东西混合成一团,喷射千里,留下几年都消不去的臭味。
而是就那样以冰冷的骸骨之躯,仍然在深海中游动。
看着他一看就是睡眠不足导致的,青黑的眼底和眼袋,眼白的血丝,和依旧的笑意,温和的眼神,灰叶真言难得地好感度又涨了一点。
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一个安抚意味的触摸。
“什么嘛,”夏油杰苦笑道,“简直就像是猫咪一样。”
他说起了很多自己的烦恼。
但说来说去,他在摇摆不定中也并非是想寻求另一条出路。
只是因为根基即将毁于一旦,所以想着,干脆再添一把火,烧得精光好了,直到置身于空无一物的荒原。
2007年,夏季。
真言考虑了很久很久。
他决定放弃了。
放弃成为普通人。
他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产生了兴趣。
想要「说话」,想要表达什么,想要接触什么,与他物产生联系,想要踏出这一步。
夏油杰叼着根纸卷的细棍,冒着烟,坐在长椅上,沉默不语。
大概是棒棒糖舔太快冒烟了吧。
真言对着夏油杰开口说话了。
这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和父母以外的人说话。
“明天晚上七点在这里等你,带我一起去这个夏日祭玩吧,晚上我没办法独自出门。”
他依旧是穿着裙子,拿着一张宣传海报。
夏油杰吓懵了。
非常突然,没有任何预兆,这孩子突然说话了。
但这有点像是一直不理你的小猫咪突然来蹭你的手一样,惊讶,但之后就是狂喜。
夏油杰自然是赴约了。
那小孩似乎知道怎么躲过巡警,穿着浴衣,把头发梳起来在那等他。
接着,夏油杰被牵着手,可以说是硬拉着在他走近后才发现有点特殊的祭典上到处逛。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之前和我关系好的一个老婆婆前阵子去世了,我又一次见到她时,她给了我这个传单,说是自己在这里开了个苹果糖摊位。”
“欸——”
总感觉哪里不对。
但因为最近思绪本就是乱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即将迎来一个极限峰值,紧绷着,在此刻的些微放松的状态下,反而进入了一个简称“上头”的状态。
简而言之就是,失了智。
“……?”真言突然停下了,“遥先生?”
“哦?这不是真言酱吗?好久不见了,哈哈哈。”
老人身边跟着一个娃娃头的小女孩,和真言差不多大,应该是他的孙女。
同时,遥先生知道他重新开始说话了。
在七岁生日到来之前。
“我前些天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个大概是平行世界的地方:没有妖魔,没有神明,没有诅咒,没有魔法,没有灵力……挺不可思议的吧?”
真言装傻地歪了歪头。
夏油杰觉得这话过于突兀,在意了起来。
“说起来,烟火是什么时候开始燃放呢?”
具体时间真言也记不得,夏油杰更不会记得,所以真言干脆把夏日祭传单交给了老人。
“谢谢。那么,就此别过了。”
遥揉了揉真言的头,在上面放了一根棒棒糖。
此时,真言意识到,自己向百目鬼遥买走了他的梦。
那么刚好,可以把这个梦卖给食梦貘,再换点别的东西来。
别的什么能帮到夏油杰的东西。
夏日祭典结束后,真言在夏油杰把他送到家里的公寓底下后,又去了夹缝的境界里,把作为梦境载体的那根棒棒糖卖给了食梦貘。
一通讨价还价之后,从食梦貘那里换来了一个对方最近刚得到的稀罕货。
一枚莹白的蛋。
“是可以实现愿望的东西,真是亏本生意!”食梦貘沉痛道。
“根据你的心意,会孵化出的东西因人而异,能够做到你想实现的东西。”
心意。
他有点迷茫。
灰叶真言对夏油杰的感情是矛盾的。
既厌恶又喜欢,既恨又爱。
他可以现在想要让夏油杰好起来百般尝试,也会因为想要他成为自己最厌恶的样子做手脚。
所以,不能由他来孵化。
“在偏远村庄的实践课题?”
“是的,明天就去。”
真言眨巴了下眼睛,把那枚蛋给了他。
“礼物。”
他这样说。
“可以为你实现心愿。”
夏油杰只当是一个小孩子喜欢的护身符,没当真。
“你不自己拿着吗?”
“我的愿望靠这个实现不了。”
他想要「同类」。
和夏油杰告别时,真言顺走了他的学生卡。
想着,等他发现学生卡不见了,不管他现在面临的困境的结局如何,一定会再来找他。
同时,在他身上的这个魔法解除保护期结束后,下一次见面,他也就该发现自己并非是非术师了。
「化身玉藻前,离远点,尽量不要被发现。」
于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尾随。
2017年12月24日。
装在真言外套口袋里的那个经由多次转交,最终回到了他手上的那枚蛋,裂开了一条缝。
差不多就是他接到再度受他支配的化身玉藻前的共享情报——夏油杰确认身亡的下一秒。
他赶紧一下子支棱了起来,借口要回宿舍换身衣服,跑回了宿舍。
那枚蛋被他放在被褥上,裂痕扩散,发出咔哒声,从最小块的碎片开始脱落。
从裂口中探出了一个橘色的毛茸茸的耳朵,耳尖带点黑,接着是湿漉漉的鼻子。
小家伙甩着头,把蛋壳抖开,自己的身躯竟是比蛋要大得多。
是一只幼狐。
大尾巴一甩一甩的,毛茸茸。
然后真言定睛一看。
这只狐狸左脸上方有一条垂下来的黑色长毛,像刘海一样。
真言:哦豁,是夏油杰。
接着,小狐狸开始和他队内语音交流。
夏油:这就是你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