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渴。”诺拉头也不抬,冷漠作答,又像是喃喃自语。她全神贯注在拼图大业上。彻底碎裂之前,石板上部刻有图案,底部则是文字。图形部分碎裂成指节大小的无数碎片,拼图人的操劳还原了它们原本的模样——至少眼前呈现的巴掌大的石雕看上去很完整。扭曲的裂缝之间,头戴羽冠的武士跨骑野兽,座下黑豹四足腾空,跃向远方。豹子由数片碎石拼合而成,腰际塌陷,似乎被重锤砸断。那豹子生有三只眼睛,一道闪电般的裂纹将额头正中的怪眼一劈两半,扭曲拉长的瞳孔盯着克莉斯瞧,让她肠子一阵绞痛。
是那个东西。黑色的眼瞳,腥臭的异空间。不,绝不能让她们知晓。克莉斯移开目光。诺拉腿边的木碗里,更多的碎石块堆成小丘,石片尖锐的棱角简直要将克莉斯的眼球切碎。
“该死的。”帘子上的纹章挡不住外间的动静。鲁鲁尔用大陆语抱怨,另一个的嗓音跟着响起来,听上去完全是个老女人。显然头领们受过正经的大陆语教育,然而发音很差,卷舌音里有一股子抹不去的柏莱味。
“容我提醒,您的用语彻底破坏了谈话的神圣性。”
“神圣”?柏莱人居然用这字眼形容他们的对谈,不知神官们得知后作何感想。克莉斯匆匆瞥了诺拉一眼。她的秘法师朋友显然对神秘事物毫无兴趣,只有她眼前的拼图除外。
“哈。”鲁鲁尔的冷笑很快被她烟锅弄出的噪音淹没。她用力敲击,恨不得把墙砖砸出个洞来。“你们三个家伙领来族人堵住我的门,逼我放弃老师教导的事业,倒有脸在这儿提她娘的神圣?!”她吧唧猛吸了几口劣质烟叶,补充道:“欺负我的狗,吃不饱饭的半大孩子。”
“我们的身体不再神圣。”说话的柏莱男人大陆语倒是讲得不错。“在这里,在这块肮脏,恶臭难闻的土地上出生的孩子,这些从未沐浴过光明王神光,从未饮过乌鲁河水的孩子……也包括我……我们不再是王座的子民。”
鲁鲁尔再次叩响烟锅。这回她找了个铁罐子,敲得金属声震耳欲聋。“我也是闻着这股屎尿味儿长大的,乌杉。”她停下来,门帘另一端躁动的空气随她一起凝滞。黑锅里咕嘟咕嘟地响,诺拉罕见地停下手里的研究,望向皮帘,似乎真在聆听。这家伙……克莉斯忽然想起来,她说她“爱上”了鲁鲁尔。克莉斯端详她湛蓝的双眼。不,要说这对眼睛里能够流露出爱意——那种闪烁在艾莉西娅眼底的,狂热,愚蠢,却又令人羡慕的痴迷的话,倒是月亮明天就会变蓝更加可信。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哪里来的胆子。喝臭水长大的鲁鲁尔不再是你们的鲁鲁尔了,是吧!”鲁鲁尔把她的烟杆扔进铁罐子里,烟杆将罐子撞倒,铁罐咕噜噜地滚过来,挤进皮帘与灰石门框之间。皮帘被撞开一角,克莉斯侧移闪开,一双深陷的铜色眸子一晃而过,克莉斯窥见对方眉宇间密布的细纹。被发现了?对于现代柏莱人的风俗,她并不十分了解,但直觉告诉她,柏莱人绝不会捧出珍藏的苦啤酒与腌肉,为两个钻进他们鲁鲁尔房间的帝国人接风。
万一爆发冲突……克莉斯环顾室内。嵌在墙体里的窄窗被皮帘掩得死死的,以窗帘的尺寸,只怕花斑爬出去都有些费事。硬打起来,我有高级秘法师相助,不至于被柏莱人埋进粪堆里——当然前提是我的秘法师不冒傻气。
克莉斯挪到诺拉身边,扯了扯她的肩膀。高级学士服的绸袍子被拉成可笑的形状,它的主人仍保持她信徒式的跪坐姿势,全然意识不到被发现的危险。
“您是莱曼布勒鲁鲁尔的转世,奥杜纳吉鲁鲁尔亲自证实,没有人会忘记。”
“没有忘记,只是不想承认。”鲁鲁尔把身子扔进椅子里,没有扶手的老旧木椅遭她蹂躏,吱呀作响。“神圣的事业不需要认可。你们大可以逃走,逃到蒙塔,逃去北方的阴霾之地,就算那样——”她“啪”地拍响大腿,“我也要守在这儿。海上的风暴永不平息,大陆桥早已沉入咸水底部,要想回家,只有这一个法子!”
“哼,您可以跟双子塔讨谷子吃,我们可不能靠吃屎过活。”另一位头领比先前说话的两位加起来都要尖刻。她开始说她“神圣”的柏莱语,克莉斯听不懂,转而打量诺拉。
把石屋里的小麦袋子和学士大人联系在一起根本不必费什么脑筋。帝国学士与帝国军人一样,都是不需要操心生计的家伙,何况诺拉身份特殊,绝非寻常学士可比。
“你这么干,西蒙大学士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