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娜让伊莎贝拉摸不着头脑。黑暗中,她轻声嗟叹,拨弄铁镣,冷笑嘲弄自己。“这下我在你们眼里,要变成只会说大话,瞎许愿的昏君了。信不信由你,我对自己的承诺,远比你想的上心。如果我能活下去——”
牢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的声响吓了伊莎贝拉一跳,也切断绯娜的言语。狮子闭了嘴,呼吸声即便在隔壁牢房的伊莎贝拉听来,都沉重而急促。伴随开门声而来的是皮靴声,还有男人说笑的声音,牢房里的耗子被来人弄出的声响与火把昏黄的光团惊扰,吱吱叫着穿过铁栏杆,从伊莎贝拉脚底飞奔而过。奥维利亚的小姐忘了害怕,瞪大黑暗中的眼睛,凝望忽明忽暗的光团。
石牢在地下一层,上面是看守的房间,眼下正由乌鸦军团与禁军混合而成的搜索部队占据。门开了,却几乎没有阳光,眼下一定不是白天。夜里逃亡要比大白天容易得多,只要威尔立刻附身在他的后嗣身上,让她徒手挣脱镣铐,掰断牢笼,我们即可逃出生天。明知毫无希望,伊莎贝拉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聆听牢房门口的动静。很奇怪,看守应该是特别尉队沉默的乌鸦,然而听上去却像一伙图谋不轨的土匪——并且绝不是图哈手下的那种。酒的味道顺着石头甬道飘下来,即便在霉臭粪尿味充塞的地牢里,仍然显得突兀。火把与主人一样醉醺醺,摇晃着走下石阶,领头的在缺角的石阶上滑了一跤,他因此咒骂,这回伊莎贝拉听得很清楚,是那个威廉的声音。
绯娜长吁一口气,她在黑暗中伸直脚,脚镣和手铐一齐哗啦作响。“让我猜猜:老头子把自己锁进地窖,跟特别尉队接上头的时候也没招呼你,你对他,比他对你还要失望?你跟泽娅——你们尊贵但注定失败的皇太后——素未谋面,不如把注押在我身上,将来封爵赏地自然不在话下?还是我高估了破败乡镇的土财主,脑子长在脐下三寸的家伙们只是想趁机尝尝公主殿下的滋味?”
绯娜说得恍若无事,伊莎贝拉浑身汗毛却立刻炸开。胖山姆的保证,绯娜从前威胁她的说辞,乃至仿佛一个纪元以前,克莱蒙德在黑岩堡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同时暴冲而来。
我该怎么办?掌中霉烂的稻草被她捏得稀烂,她咬住唇,膝盖没出息地颤抖。我可以射杀骸骨将军,我能击退尸潮,射中百步以外跳跃的尸鬼,可是只要一想到……绯娜是对的,那样的事,我一次也没办法承受。万一……克莉斯会怎么看我?我该如何面对她?还有父亲,我……
伊莎贝拉揪住连接手腕的镣铐,生铁的味道给了她一丁点儿可怜的安慰。威廉打着饱嗝,扶墙而下,佣兵跟在他后面。火把的光团一步一摇,逐渐照进石牢肮脏狭窄的甬道。铁的栏杆投下一道道瘦长的黑影,绯娜背靠墙壁,抱膝而坐,牢笼的黑影笼罩着她,仿佛留在她身上的一道道乌黑鞭痕。
“我刚学识字那会儿,嗝,镇子里来了一支马戏团。父亲不准,我背着他偷偷去看。马戏班的马车里关了一只白色的母狮子,半截身子都没有毛,背上全是伤疤。我问马戏团老板怎么回事,你猜他如何回答我的?”威廉踱到绯娜的牢笼前,拨弄牢门锁头,他的身体随生锈的铁锁一起轻晃,凹陷的眼眶之中全是阴影。戈德在他背后站定,漫不经心地瞥了伊莎贝拉一眼。早就知道,在他心里,到底是银币的分量重些,什么并肩作战的友谊,在佣兵眼里全不存在。戈德背后,是其他几个穿戴硬皮甲的佣兵,地牢太黑,伊莎贝拉没有要凑近火炬观看他们面容的意思。反正图哈不可能在他们之中,追求正义与光明的柏莱人也不可能在,这些为银币卖命的帝国人,这一个和那一个,究竟又有什么不同。
“他说那是马戏团最凶的一头狮子,吃尽了鞭子,打得驯兽师废了胳膊,也不肯听话。‘不过没关系,诸神赐予人类更致命的武器。饥饿,干渴,活下去的热望。掌握了这些,再凶暴的猛兽也能驯服。’马戏团长这样跟我说。”威廉摩挲铁索,将脸伸向栏杆之间的空隙。
捅烂他的脸!伊莎贝拉只恨手中没有长矛。见鬼的渣滓!倘若她身居王座,不,只要她脱出牢笼,你不过就是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亏你还有脸当着我的面向她大献殷勤,当初尸潮来袭时,你唐突的示爱与现在的根本如出一辙!眼看她落难,你就打算趁虚而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真有趣。”绯娜听上去在笑。“我没看错人,比起你父亲,你更懂得赌博的奥妙。说说看,你想要狮子为你做什么?”
“我从未结过亲!”
看吧,又来这套。伊莎贝拉仰面长叹,威廉激动得将铁锁摇得哗哗响,全没注意到她,反倒是举火把的戈德,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转向伊莎贝拉,令她惴惴不安。几个呼吸之后,就连黑岩堡嬷嬷的声音也钻了出来。“城墙外面到处都是危险!冥鬼,野兽,粗鄙的乡下人,全都觊觎着您这样纯洁美丽的女孩儿哩!只有城堡和骑士,丈夫宽厚的胸膛能够给您依靠。”真是活见鬼。牢门外头,威廉正把巴掌覆在他算不上宽厚的胸口上,半是倾诉半是威胁地朝绯娜叫喊。
“我是贝里家的长子!我,我的家族,从前侍奉中部省有名的米罗家,我的曾祖父曾是骑士的扈从,他被人诬陷,不得已才举家迁居到落湖镇的!”他抓住生锈的铁栏杆,将脸凑得更近,似乎想要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嗅闻绯娜的气味。由于过于激动,威廉少爷的长脸涨得通红,鼻涕反射出火炬的颜色,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公主面前仪态尽失。他急切道:“你尚未婚配,跟我一样——”
“呸,她跟你才不一样。”伊莎贝拉忍不住插嘴。威廉倏地看向她,眼里的神情告诉伊莎贝拉他完全忘了曾经说过的爱慕她的话。
“主人说话,没你插嘴的份儿!”威廉吸着鼻子训斥,活像他已正式受封,成为能与公主比肩的大贵族似的。苏伊斯在上,要是教他得逞,他还会成为皇帝的夫君,万人之上的亲王殿下哩!一想到威廉与绯娜并肩坐在一起的模样,伊莎贝拉就忍不住发笑。这下就连戈德也挪动步子,逼近的火光下,老佣兵紧绷的脸示意她闭嘴,但她就是忍不下去,抖动肩膀乐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