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死了。弥兰达发现自己毫不悲伤。当然了,谁人不死呢。直到我死,也没能赢得她的爱。直到我死,她也没有来到我身边,像关心她一样关怀我。她会因我悲伤吗?她会不会因为我的离去,掉下一滴真正的眼泪?
大巫医见她悲伤,以为她为前景担忧,安慰她道:“你可以向‘王子’求助。鲸神将美丽,真诚,勇敢赐予图鲁人,只要我们能够联合起来,就不必惧怕什么北方的帝国。有一天,我们也能踏上他们的土地,找出陷害你的邪恶巫医。”
“不要。图鲁人跟帝国人一样,听命于唯一的统帅,才是最最奇怪的。我们被帝国人打怕了,不了解真正的帝国。一旦帝国人仰望的金椅子坐上了一个笨蛋,他们所有人就得跟着完蛋。我们图鲁族要活下去,不能跟他们一样。”
“你的这些话,留到王子面前再说吧。三天过去了,王子无法等待更久。”使者站在门口,手扶竹门,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命令。“蛇雕部的人不听龙鲸部号令。”弥兰达皱起眉头,表达不满。是不是龙鲸部根本没有关系,她心想,我就是讨厌这群人的嘴脸,好像昨天才逃出洛德赛,今天就掉进了丛林里的小小宫殿。
见使者打量自己,弥兰达也直起身子回敬。来者孤身一人,却是一位十足的武士,拥有一双健美修长的腿,以及敏锐的褐眼。他是那个王子的人,弥兰达不知他原本来自哪个部落,反正肯定不是龙鲸部的人。看他佩戴的那把帝国剑,比图鲁勇士常用的青铜剑长了快一半,但弥兰达清楚,他使用起来一定很有把握,一剑削下一个手无寸铁的图鲁女人头颅绰绰有余。
“你应该去。帝国人在你的心中投下了阴影,而图鲁人的希望之光将驱散它。去吧,姑娘。”大巫医推弥兰达的背,粗糙的老手温热又有力。为了不让她难堪,弥兰达不得不站起来。“当然,我正准备去呢。”她回应道,顺手拍了拍腿侧。她惯用的腰刀鲨齿不在身边。为了不让她在施术途中伤到自己或别人,大巫医把她的武器收了起来。“我不能带上武器是吗?你们的‘王子’害怕我的鲨齿,就像阴影害怕阳光。”黑瘦的使者撇嘴,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我只是完成我的工作。你想带什么都可以,让王宫前的傻蛋们操心去吧。”说完他转过身,弥兰达跟在他后面。
竹叶组成绿色的纱帐,滤过阳光,让它们变得凉爽舒适。蝉在大叫,村子里的孩子们也是。弥兰达赤脚踩过竹楼的小小前庭,竹节在她脚掌上留下清晰温热的触感,尔后迅速被落叶和泥土的替代。
龙鲸部村落本身与其他部族的并无太大不同。图鲁人不善掘井,通常畔水而居,村落沿河岸延展,道路全由人脚兽足踩踏而成。很多小部落找不出一处可称作集会地点的户外场地,也没有长老和巫医。遭遇强敌或者坏年景,村民们就聚在一座吊脚楼里,围着火塘共同商量出对策。龙鲸部和蛇雕部这样的大部落虽然有长老,但并不像大陆人那样,代代世袭。长老们必须获得族人的支持,即便是大长老的儿子,想要成为长老,必须得靠自己的勇敢,智慧和仁慈。这样的村子里,大家相互熟识,巡逻是不需要的,围墙更加用不着,然而如今的龙鲸部边界上,却竖起了竹子搭建的瞭望塔,村里的土路上到处是人和猪的脚印。勇士们被组织起来,不仅在瞭望塔之间,也在村子里巡视。
“这些家伙从哪里挑选出来的?”弥兰达与“王子”的黑瘦使者结伴而行,与一队巡逻的士兵擦肩而过。图鲁勇士作战,关系亲近的时长相互照应,很少如帝国人一般,以固定的人数凑成队伍。眼前的这支巡逻队则不然,手臂上绑有竹叶的显然是队长类的人物,领队走在头里,他的队员虽然走得稀稀拉拉,好歹没人脱离队伍,搭理吊脚楼下猛摇尾巴的图鲁瘦狗。
一行十个人装束相仿,都是赤脚,皮短裙,草藤编的腰带和头带,十足的图鲁部落模样,但他们腰间的武器已不再是旧有的青铜款式。帝国钢打造的利器沉甸甸地坠在勇士们腰间,见弥兰达打量自己,一个脑门剃光,后脑勺梳起细长马尾的勇士也盯着她瞧,噘起厚嘴唇,称她“达嘎”。他的同伴们哄然而笑,弥兰达愣了好几个呼吸,直到巡逻队脚踩湿泥的噗叽声渐渐远去,才想起来那是南方部落专有的词语,用来称呼寂寞难耐,在那方面如狼似虎的女勇士。
“他们从南方来!”弥兰达惊讶。使者冷笑道,“南方佬,让你害怕了?”“胡扯,龙鲸部不害怕,我怕什么!”我的部落已经完蛋,族人们投靠龙鲸部,也许从此再也不搬离,彻底成为别人的一部分。“你不知道吗,龙鲸部跟南方部落素来是敌人,他们相互奴役,多年的战争中,丧命的超过数百人。”“如今南方佬却肯听命于图鲁之王。”黑瘦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搭腔。弥兰达警惕回望,试图在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图鲁人信奉自由之神多芬,我们没有国王,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你离家太久,从前不好说,现在嘛,大多数人都相信,只有一个国王才能打败另一个国王。瞧瞧这个。”使者说着,拍响系在腰带上的帝国剑。“我的剑断在了一个帝国佬的肋骨里,它原本由我部落最好的铁匠挖掘一月,锻造一月,锤炼一月制成。部落散掉之后,我找到龙鲸部,在接待我的宴会上,‘王子’给我这柄新剑,捅穿五个帝国佬的胸口,它也依然跟新的一样。”
“我明白了,一柄剑就把你收买了,刚才那些南方人也一样。图鲁人的‘王子’原来是个走私贩子,靠来路不明的武器收买人心。我倒要看看,勇士们都得到自己想要的之后,他该如何收场。”你们对帝国人锻造钢剑的本事一无所知,光知道抢劫,和大陆的土匪有什么两样?“等你进到王帐里面,再抱怨不迟。”使者嘎嘎大笑,嗓音粗野。
他们自以为出到足够的价格就能买到我。弥兰达忽然觉得恶心。她本要转身离开的,无奈目的地已近在眼前。那个自封图鲁王子的家伙让人们称呼为王帐的东西,不过只是龙鲸部村落中一座独栋的吊脚楼而已。为了与其他竹楼区别开来,“王子”命人在竹楼前面插上一排竹竿,其上绑上五彩的布条,显然是对帝国旗帜粗劣的模仿。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兴建起一座海上帝国,打造一把高背椅子,爬上去奴役同胞吗?弥兰达仰望迎风飘扬的彩色布条,其中有些布条原本就是帝国旗帜的一部分,让她只觉得讽刺。
“我们到了。”使者做着毫无意义的解释。两个服务于“王子”的家伙见到使者和弥兰达,立刻从吊脚楼的长脚前走出来,迎向二人。这两个人一男一女,都佩戴帝国式武器,两个人的步伐都很灵巧,是典型的图鲁勇士。男勇士朝二人举起手,笑着打招呼,露出他白得刺眼的牙齿。这时候反悔已然太迟,弥兰达只得跟在使者后面,走向那自封的王子的竹楼。
“我是木黎,他叫罗嘎。我们知道你,你不认识我们。”使者离开之后,两人之中的女人主动向弥兰达介绍自己。“看来我比想象的出名。”木黎与罗嘎相视一笑。“蛇雕部的影子勇士,神泪湖以西,谁不知道?”木黎说完,转身走上通往“王帐”大门的竹梯。罗嘎守在后面,示意弥兰达先行。看起来,两人没有搜身的意思。弥兰达顿时后悔起来,应该把鲨齿带在身边的,称职的武士不该把武器落下。她跟随木黎登上竹楼,竹楼门口站了两个守卫,手里的长矛和盾牌都是图鲁样式,腰间的短剑来自帝国。见到木黎上来,守卫既不阻拦也不询问,从他俩身边经过的时候,弥兰达强烈怀疑他们中的一个抽醉了旱烟,身上烟味浓烈,让她快要吐出来。
“要想装扮成大陆上的老爷,你们的主子得更上心才行。真正高贵的大人物对卫兵要求甚多,绝不会允许被烟酒放倒的家伙给自己站岗。”当然,其中最优秀的自己也不会成天醉醺醺,或是把衬衣弄得满是烟油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