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些程度上而言,她确实是在危言耸听。
肌肉拉伤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只要得到充裕的休息,的确可以在几日之内完全恢复……
但是,照禁军们现在的训练强度,他们甚至连好好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又谈何能够好生休养?
她故意夸大其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二皇兄此言差矣,可万万不能以己度人呀,”明昙重新整肃心情,抬起眼睛,朝对方笑眯眯道,“咱们这些人,从小到大都养尊处优的,如何能与那些勤练不休的兵士们相比?”
话罢,她也不等明晖作答,便扬起了手中的纸张,一板一眼地念读道:“据医师的资料所统计:士卒们患有严重肢体拉伤的情况,自五年之前便不鲜见,甚至早就成了常例;但当时的禁军统领却没多在意,不曾像耿指挥使这般奏到御前,朝廷也素不上心……因此,几年过去,这种情况便愈演愈烈。”
“禁军的编制,一营有五百人。儿臣便随手挑了一营开始详查,发现前年共有一百余人患症,去年则高升至三百人左右;今年的话,则从正月开始算起,每月皆会有数十人告假——儿臣想了个法子,将每个数字标识而出,连点成线,绘制成图,便可以清晰看出这段时间患症的人数变化情况。”
她将手中纸张翻转,一条向右上角延伸的长线显露出来,既简单又清晰,顿时夺得了众人的目光。
就连皇帝都好奇地走下了龙椅,疑道:“这线竟会如此陡峭……”
“因为损伤筋肉的士兵,每月都在迅速增多。”明昙叹息道。
“儿臣托仪妃娘娘问过华大将军,而大将军那边,也同样觉得如今禁军的操练之法多有不妥——如今的武人,身体素质本就不能和战乱时相较,而太过劳苦的演武,其实并不会起到多大的作用,反而会使兵将们身体疲惫,士气低迷,于京中巡防大有不利啊!”
兴许是被那些听上去十分可观的数据给震撼到了,又或许是出于对华钦大将军的信仰,总之,这厢明昙话音刚落,那厢便顿时引起不少官员附和,都是些“九公主言之有理”、“确实如此”等言,赞同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明晖面色微沉,想要继续争论,但面对明昙手中如此详实的资料,任何无根无据的辩驳,则都会显得颇为无力。
他看了看神色赞赏的皇帝,又将周围面露赞赏之色的臣子们环视一圈,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数量。
今天是怎么回事?竟有五六成人都被她说服了?
明晖眯起眼睛,发觉寡不敌众,只能选择暂退一步,改变策略,故作大方地朗笑道:“小九说得着实不错!既然如此,不妨便请父皇下旨,允那耿指挥使调整操练的方式,每月多给一日休沐,如此倒也不负小九这一番苦心了。”
他话术高绝,有意模糊了重点,言辞间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味道,大有“这个举措能够实行,不是因为你说得好,而是因为我也赞同”的施恩之意,不论功劳只论苦劳,端得是一副面子里子都要霸占的无耻德性。
明昙会理他才怪!
她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对方,只微微一笑,冲皇帝拱手道:“禁军负责京中巡防,每日都要在民间走动,一来二往,操练之法也自然被百姓熟知。”
“而同样,正是由于太过严苛的缘故,操练的内容传到坊市后,便没有人再愿意从军受罪……因此,一传十十传百,反倒还间接影响了参选武举的人数,最终导致近年开科惨淡的情形。”
皇帝下意识转头看向戴良,只见兵部尚书正深有同感地望着明昙,长叹一声,发自肺腑道:“公主所言不错!老夫也曾亲至会试,但那场参科的武举子,竟只有寥寥三四百人……唉,比之一旁的文举,情状何其凄凉!”
明昙点了点头,肃容道:“所以说,父皇,不论是从眼下考虑,还是为未来打算,调整禁军操练之法一事都是重中之重!”
区区一个禁军操演,在皇帝看来本是小事。但眼下,竟也能被女儿以小见大,洋洋洒洒地说出这般长篇大论……
他笑了笑,兴味盎然道:“龙鳞还有何高见?”
“父皇最懂儿臣,”明昙眉眼弯弯,将手中纸张往前一呈,“因为事关重大,儿臣这几日往返于禁军营和皇宫之间,和仪妃娘娘、耿指挥使等人细细相谈,共同制定了一份操练方案,还请您和戴大人过目!”
没想到她做事竟如此周全,皇帝满脸惊奇,接过那几张纸看了看,发现内容果然面面俱到,详细涉及到每日的训练量、训练项目和休息时间等等……还真会给他这个父皇省事。
皇帝仔细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安排十分合理,心中满意,不禁朝戴良招呼道:“爱卿也来看看!”
戴良躬身一礼,上前接过皇帝递来的纸张,专心阅读了半晌,这才没忍住一拍大腿,惊喜道:“这方案必是有过华大将军的手笔!”待全部看完之后,又斩钉截铁道,“陛下,依老臣之见,九公主此法劳逸结合,颇为适宜,实可往军中一用呐!”
“嗯,朕也觉得甚好。”
皇帝点了点头,笑着望向明昙,看了半晌,忽然语出惊人道:“既然如此……那这京中禁军的管辖一事,便暂且交到龙鳞手里罢!”
话音方落,满堂皆惊。
这可与改良操练方法这种小打小闹不同,是真正要让九公主参与到兵事当中!
不少二皇子党的官员顿时怛然失色,急急出列高呼:“九公主身无官职,又是深宫女子,如何能管辖禁军?还望陛下三思而行啊!”
明晖脸色一沉,也在暗中掐紧了指尖,眼神阴鸷。
兵部……可是连自己也暂时无法涉足的地方……
看来,他还是太过小看这个九皇妹了啊。
而面对群臣的反对,皇帝却显得浑不在意,仍然慈蔼地看向自家女儿,缓声问道:“朕命你管辖禁军,你能否做到?”
明昙在短暂的惊愕后,迅速回过神来。她与父皇对视着,沉吟了片刻,敛起眸光,方才缓缓道:“儿臣必不辱命。”
“好!”
皇帝欣慰至极,朗笑了几声后,转向旁边的戴良,问道:“戴爱卿觉得如何?”
“臣也认为甚好!”
戴良是位心性淳朴的武将,也是个惜才大度之人,经由此事后,早已经对明昙高看了好几筹。
“九公主可是大才之人,定能将禁军管束得锐不可当,重现先祖雄风!”
明昙感激地笑了笑,冲这位直爽的尚书深深一揖,“多谢戴大人信任!”
戴良却连连摆手,哈哈大笑道:“公主折煞老臣了!”客套完,他忽又话锋一转,提醒道,“不过,老臣看那纸上的法子里,似乎需要两位将领分别负责操演,可眼下禁军却只有耿指挥使这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