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多情又缠绵。你没听说过韦庄的诗么?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周树人顿了顿,轻笑道:“你若想亲眼看看江南的雨,赶巧你周作人先生这个月月底要回绍兴,你不妨跟着一起去。”
“作人先生怎么突然要回绍兴?”
“他回去绍兴看望家母,顺道再陪他的日本太太回东京探亲。”
林墨书想了起来,听说周作人娶了一位日本太太,一直安置在绍兴老家。
林墨书没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看向了周树人手里拿着的文稿问:“这是什么?”
周树人把文稿递给林墨书,他说:“我昨夜突然有所感,随手写的一篇杂文,想着今天要开编委会,就拿了过来给大家瞧瞧。”
林墨书接过文稿,走到门前的灯下借着明亮的灯光看了起来。
高雅的人说,“白话鄙俚浅陋,不值识者一哂之者也。”
中国不识字的人,单会讲话,“鄙俚浅陋”,不必说了。“因为自己不通,所以提倡白话,以自文其陋”如我辈的人,正是“鄙俚浅陋”,也不在话下了。最可叹的是几位雅人,也还不能如《镜花缘》里说的君子国的酒保一般,满口“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的终日高雅,却只能在呻/吟古文时,显出高古品格;一到讲话,便依然是“鄙俚浅陋”的白话了。四万万中国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竟至总共“不值一哂”,真是可怜煞人。
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
署名唐俟。
林墨书看完,回过头惊叹道:“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先生,您的笔是刀子做的吧,写出来的文犀利如刀。”
周树人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推开门走进去,林墨书抱着文稿跟在他的身后。
还未走到院里,就听见钱玄同拍着大腿说:“他们守旧党不仅撺掇人上门来贴这些乌遭东西,还暗地里怂恿警察殴打我们平民教育演讲团的学生,四面夹击,来势汹汹,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仲甫闷哼一声:“哼,我嗅到了一股杀气。”他看向了院门,周树人站在那里,他站起来笑道:“我就知道你今夜一定会到编辑部来。”
周树人腰板挺得笔直,他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觉着新旧文化到了决战之际了,孰是孰非,该做个了断。”
李守常道:“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刘半农叹口气:“仲甫兄创办《新青年》,搞新文化运动,意在民主与科学,改变国人的思想启蒙,改革怎么就这么难呢?”
周树人冷冷道:“愈艰难,就愈要做。改革,向来是没有一帆风顺的。”
林墨书站在周树人身后,默默注视着周树人消瘦的背影,高君曼曾说他是天才,当时林墨书觉得还不够贴切,却又想不到该怎么形容周树人。这一刻,林墨书突然想明白了该怎么形容周树人先生了。他确实是个天才,不过,他更是一只在黑夜里呐喊的猛兽,要把黑夜撕破,让光亮透进来。
陈仲甫鼓掌叫好:“好,虽千万人,吾往矣。我陈仲甫在北大的去留无所谓,但我绝不能容忍他们把我们一手培育的新文化运动扼杀在摇篮里。明天开始,我们四个杂志一起上阵,我负责《新青年》,守常负责《每周评论》和《国民》,适之你负责《新潮》,我们大家都要写文章,各显神通。”
周树人抬手,林墨书将手里的文稿递了过去,周树人走过去,把文稿放到桌上:“巧了,我正好完成了一篇《现在的屠杀者》。”
陈仲甫激动的抱着周树人,拍着周树人的肩膀笑道:“豫才,我就知道你是大才。”
周树人玩笑道:“你抱归抱,可别当众亲吻我,两个男人大庭广众这样怪恶心的。”
众人被两人一唱一和逗得笑了起来。
李守常率先站起来,高呼:“新文化运动,万岁!”
坐在李守常身后的赵世炎立即跟着李守常站起来,学着他的模样和他一起高呼:“新文化运动,万岁!”
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响应,他们互相把手紧紧握在一起,又高高举起,一同大声喊道:“新文化运动,万岁!”
林墨书站在他们身旁,望着他们,在心里小声的跟着他们默喊:“新文化运动,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注:
陈永年:陈延年和陈乔年的堂兄。民国二年,为陈延年和陈乔年通风报信,掩护两位弟弟逃走,被误抓,关在监狱里长达四年,饱受折磨。
鲁迅的《随感录五十七:现在的屠杀者》,最初发表于1919年5月《新青年》第6卷第5号(马克思研究专号),后收入《热风》。(因为这场新旧博弈主要集中于3月,所以将鲁迅此篇讽刺林纾等守旧党的文章提前引用。)
《镜花缘》:清·李汝珍的小说。鲁迅引用其小说中第二十三回《说酸话酒保咬文》里酒保的话,借以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