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外界战火有多激烈,至少在邺都的学堂里,还是能容下安静的课桌的。
邺都开物学堂,大长公主亲自创办题词并担任山长,在过去几年里为邺都朝堂输送了不少经世致用的人才,并且在历届科举中获得优异成绩,可谓是已成乱世的大梁如今最大规模的高等学府了。
这所学府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无论是寒素还是世家弟子,无论自身学识到了什么水平,开物学堂都有教无类,对应划分年级与班级。
可是大长公主选拔人才的御用后花园。
就连大长公主唯一的千金,也在这所学府就读。
“茵娘,幸好你走得快,刚才我出来的时候还看见天子的扈从在外面等你呢。”这一日,开物学堂放课后,少女匆匆穿过人群,从背后赶上,拍了拍同伴的肩膀,“也真是奇了怪,原先天子对你我避之不及,最近谣言四起,都说大长公主要称帝,天子倒是找你找得勤快了。”
楚茵回过头来,微微蹙眉,露出些微厌烦的神色,却不是对着同伴,“从前母亲正得权势,他又怕又离不开,又放不下做天子的尊严,当然绕着我们母女走,现在眼看着连帝位都快保不住了,还要什么脸面,自然是想尽办法保住自己的位置了。”
越韶姬微微诧异。
她是越镀隔了十八辈的堂侄女,与楚茵年纪相仿,遂被越乔选中,伴着这位金枝玉叶一起长大,算是最了解楚茵的人之一了。
也正因如此,越韶姬才为楚茵的话感到惊讶——虽然她的这位手帕交堪称是目前大梁尊贵到无人能及的金枝玉叶,但楚茵本身并不是个傲慢的人,更不会因为母亲的权势而看不起旁人,即使是对待乡野农夫,态度也谦和有礼,更不要说是当今天子了。
这还是越韶姬第一次看见陆棠梨提起天子时这么不客气呢。
“大长公主真的要称帝吗?”出于止不住的好奇,越韶姬问道。
楚茵瞥了手帕交一眼。
考虑到越韶姬是越家人,无论从政治立场还是个人利益的角度,都是绝对的自己人,楚茵也不介意稍微透露一点信息,“禄州来信时,母亲就说过,燕侯此举是欲踞她于炉火之上,非是善举。”
以楚凤临现在的声望,大长公主之位当然是远远不够的,然而再往上封赏,却又全无前例,有种封无可封的意味。
天子尚未对她平叛钱氏的功劳封赏,就是因为不知道楚凤临的胃口到底到了哪一步,生怕不能满足楚凤临的野望,直接被踹下台。
然而,楚凤临当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她的声望远超大长公主之位,但现在就称帝,未免为时太早,容易让未来平定四方的行动受到阻碍,也容易引起其他诸侯的声讨与舆论攻击。
除非等到四海平定,楚凤临不打算踹了天子自己称帝。
不过,陆棠梨的这封信虽然不怀好意,却也来得正是时候,楚凤临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反而闭门不出,并不表态,搅得全天下都在仰着脖子观望局势,天子都吓得跳脚,到处病急乱投医式地想办法找人求情游说楚凤临,生怕一觉醒来人头不保。
楚凤临在等,等着看在这样的局势里,谁会站出来为她张目、旗帜鲜明地支持她,又有谁会犹豫不决、反复横跳。
这是辨清敌我的好时机。
楚凤临从来不瞒着楚茵她的想法,但这些就没有必要告诉越韶姬了。
“那天子这病急乱投医到底是为了什么呀?”越韶姬听懂了楚茵的暗示,但却没搞明白天子的打算——如果说起政治上的操作,越韶姬是懂的,但天子嘛……一向不太按常理出牌。
楚茵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这你也不明白吗?笨死你得了!”
“啊?”越韶姬懵了一瞬,没搞懂一向沉得住气的手帕交为什么一脸恼怒,不愿意搭理她了。
她琢磨了一会儿,欲言又止,“……不会吧?”
楚茵没好气地瞥她。
“天子是想娶你啊?”越韶姬自己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可思议,“他是不是脑子不太对劲啊?你自己一个好好的,大长公主要是真称帝了,你就是太女,不比跟他强?他凭什么以为对你献献殷勤就能打动你和大长公主啊?”
这正是楚茵想不明白的。
其实天子娶自己的表妹为皇后,从而拉拢自己的姑姑这种事,整个大梁朝也算是屡见不鲜了,那位名传千古的梁武帝未登基时,也曾对着自己的表姐说过金屋藏娇的话。
然而楚茵和那些公主之女的情况根本不一样!
从来没有哪一个大长公主是有资格称帝的,更没有哪一个公主之女是有可能成为太女的,这才是那些天子求娶自己的表姐表妹的前提。
要是自己能当太女天子,谁还稀罕你的破皇后位啊??
说到底,天子就是太傲慢了。
即使现在威加海内的大长公主是女子,即使声名远扬的燕侯是女子,即使在乱世之中女子有更多抛头露面的机会,而大长公主与燕侯正给了她们机会,他却仍然像是他的诸多同性们一样,轻慢又不以为然地将更多尚未崭露头角的女人像从前那样对待。
却没有想过,也许就在他不经意间,时势易也。
十年前,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获得朝堂封赠的将军衔,没有一个女子能在安稳的学堂里读书,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威加海内、成为天下权势的姐姐,也没有一个女子能在朝堂上得到正式的官职、守牧一方。
十年后,军权的姐姐、大将军是女子,获得将军衔的女子超过十位,更多数不清的女孩子要么和她们的兄弟一样在这个乱世里挣扎着活下去,要么则攥取每一分机会,去把握可能到来的机会。
还有的女孩子……在等着有朝一日坐在她表兄的皇位上,去实现属于她的蓝图。
“也是急昏了头,病急乱投医了。”楚茵终究没有对表兄的荒唐举动发表过于刻薄的观点——那毕竟是当今天子,她的母亲能做到表面恭顺,她这个压根没有权势、全靠亲妈的纨绔女,当然也不该妄自尊大。
事实上,楚茵对于权势带来的尊卑并不看重。
楚凤临不喜欢先敬罗衣后敬人,所以教导女儿的时候也着重扭正楚茵这种错误的观点,她希望楚茵是个能容人、能知时势,而非满脑子尊卑纲常的人——没有谁比凤傲天更了解权势、尊卑这种东西到底有多脆弱可悲了。
她只教女儿相人。
正因如此,楚茵一向待人宽和,生活上也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权势而得到特殊优待,八岁的时候进了开物学堂,便一直在里面念书识人。
由于她母亲过于煊赫的权势,她的平易近人也就显得越发难得,甚至在这几年里传出了一定的名声。
——虽然楚茵知道那些名声之所以能流传,是因为流传者想要以此来谄媚她的母亲。
越是了解她的母亲,楚茵便越意识到自己的平平无奇。
自高自大、因身份和旁人数不尽的美誉而沾沾自喜,对她来说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她这点又算什么呢?离开母亲,她又能留下多少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少女谨慎又理智地评价着自身的一切,并为之加倍努力。
也正因如此,楚茵在学堂混的风生水起,即使抛开楚凤临这个母亲的加持,她的小伙伴们也很愿意同她玩。
而又因为讨好她、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的人实在太多,她实在太懂得分辨裹着蜜糖捧到面前的毒了。
所以在自卑又自大的天子表兄一反常态地同她亲近时,楚茵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