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老兄,小弟有一件闲事要办,洪老板自在高乐,一应花销,都记在我陆某人账上,今天我做东道,洪兄可要尽兴而归,千万不必客气啊。”
说着就要告辞而去,醉意迷离、说话都大舌头的洪老板,听言愣了一下。
洪老板无意间向门口一看,见陆浩云的秘书乔松,正跟他们共同的熟人——崔老板,很紧密地凑在一起说话,那乔秘书跟崔老板谈笑有加,十足亲热的姿态。
这洪老板眼中的迷离醉色一清,丢开扯拉半天的陪酒女,一把扯住陆浩云,着紧地问道:“陆老弟,那姓崔的怎么也来此地,不会是陆老弟你请来的吧?”
陆浩云若有深意地低头笑,故意含糊其辞:
“洪老哥,海宁工商界的人士,都知道我陆浩云,好交各路朋友,愿意来我,就是看得起我,我焉有怠慢之理?洪老兄,不好让崔老板空等,你先坐一坐,小弟稍后就来。”
这洪老板瞬间神色变幻,疑思了一瞬间,扯住陆浩云哈哈大笑,道:
“陆老弟,这可就是你的不对,说好今日走卖地的合同,这正事还没办完,你老弟拍拍屁股走人。
“那不是洞房里弄得正入港,你老弟忽然要鸣金收兵,把新娘子晾在当中央,这可不是男人该办的事。老弟你先别忙着走,这合同的事,咱哥俩儿再聊一聊。”
这洪老板生拉硬扯地,就是不许陆浩云离座,陆浩云没有硬挣着离开,还在听着洪老板说话,但他神色淡淡的,心不在焉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原本跟崔老板说话的乔秘书,急匆匆地走过来,拿着一份合同,小声跟陆浩云说:“陆先生,崔先生等着您签字,你看您是不是?”
就见那洪老板一拍大腿,很豪阔地大笑两声:“陆老弟,西郊那三百亩好地,哥哥大出血匀给你,八千块成交了。咱们就当交个朋友。”
这洪老板一说出口,见陆浩云淡淡地,全不热心的样子,听他勉强说道:“洪老哥,不瞒你说,小弟有意购入西郊荒地,是预闻那里要通开数条铁路,专司全国商贸货运。
“可是你看现下的时局,南方geming党势如破竹,基本是尽打胜仗,江越的富豪缙绅,纷纷携家卷产北逃,眼见这geming党就要兵临海宁城下,洋人的远洋舰,近日都在江海游弋。海宁的吴大帅,听说也在招兵买马。
“双方果真大打出手的话,海宁这个商业和金融中心,必然免不了一场浩劫,洪老板,我现在若以高价,买入你的三百亩荒地,何时能收回本钱呢?等到时局更加严峻,恐怕我也要举家逃避兵灾,要这么多荒地,岂不是白白砸在手里?”
陆浩云这一席话,还真把洪老板说慌了。
他可不就是碍于如此时局,才要整理产业、举家北迁嘛,那三百亩荒地,搁了多少年都没升值。
现在更成了烫手山芋,他是迫不及待地想甩出去。前日正好听说,这谢公馆的陆三少,有意购入西郊荒地,他成心想抻一抻价钱。
没想到把事情抻裂巴了,洪老板连忙往回找补,拉着陆浩云卖惨求情:
“好老弟,你也晓得我洪大星,娶了七房老婆,生了十六个儿女,这一帮子要命的讨债鬼,能吃能花能挥霍,我这偌大的家业,这么多年,都快被他们吃蛀空了。
“这一回举家往北边走,要不多备些银钱,你哥哥我一家子,吃不了几顿干粮馒头,那就要领着一家老少男女,挨着街沿儿敲碗要饭了,还要被恶主人家的野狗撵……好兄弟,你忍心看哥哥,落到这个地步吗?”
陆浩云听得想要发笑,握着拳头掩饰了一下。
话说这洪老板,不去天津说相声,真是屈了他的才,真是人话鬼话张嘴就来。
听他实在说得“可怜”,两方讨价还价一番,出于为朋友排忧解难,陆浩云最后“免为其难”地,以五千块的价格,买下洪老板西郊的三百亩荒地。
洪老板这心情起起伏伏,在拿到陆浩云给的五千块银行本票后,转为掩饰不住的欢喜。
东方饭店三楼住房处,目送洪老板搂着一个女人,志得意满地进了房间。
陆浩云和乔秘书,重新上了电梯,到了五层楼的房间里,乔秘书又拿出一本合同,递给陆浩云说:
“这是崔锦时的合同,二百五十亩西郊荒地,每亩均价十四块,全计三千五百块钱。崔老板已经签字钤印。陆先生,您过目一下。”
陆浩云接过合同,很快地翻了一遍,拿过来签字钤印,有点疲倦地说:“你去办吧。”
乔秘书又拿出一封电报,交给陆浩云看:“应天商储银行的钱甫贞行长,发来谢电,说感谢您对国民geming的大力支持,说geming若是胜利,功劳簿上必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在换衣服的陆浩云,听言哂笑了一声,问乔秘书:“我若是没记错,我只给了他八千块钱,为geming军筹措军饷,与那些动辄献资数十百万的豪商,我远远算不上功勋卓著吧。”
乔秘书也笑了一下:“钱行长想必知道,陆先生是商界奇才,满世界难找的点金圣手,自然要为他的主子,好好拉拢于您。”
陆浩云进到洗手间,回头跟乔秘书说:
“政界军界的大人物,那都是贪狼饿虎,我们是小商人,不必交结太深,一朝不慎,也许反成了别人的钱袋子。
“乔秘书,以后钱甫贞行长再筹款,还是意思一下,不必太出头。”
乔秘书犹疑一下:“万一得罪他们,怎么办?”
陆浩云面色淡淡地,说:“如果白白送上钱财,全然不求回报,若还能得罪他们,这种人物,还有什么好说。”
陆浩云说完这些,看着镜子里疲惫的自己,猛然才想起来一件事,说:“你去我五妹的房间,说我在二楼餐厅等她。”
陆浩云收拾好了,正出门的时候,他的随从阿永来了。阿永跟陆浩云:“三少爷,四小姐送回谢公馆了,她闹腾了一阵,被秦管家劝住了。”
陆浩云郁色隐隐,按捺着没有发作,想起四妹惜音,是被他极厌恶的范静庵,带到这东方饭店,心里不由生出恶气。
时间再回到半个钟头前。
给珍卿他们带路的女人,带他们回到进门的大厅,走到北边的门廊里,跟前台的人说,再开两间套房,记在陆三少的账上。
随后,珍卿就被一个女侍应带着,坐着那种栅栏门的电梯,一直上到第五层楼。
珍卿和杜三叔分开,她进入一个中西合璧风格的小套间,典雅多于奢华,看着感觉特别好。
然后就有两个老妈子,服侍着珍卿洗澡。
话说她身上真是脏,洗下来的黑灰,把人家浴缸都染脏了。
珍卿洗了三遍水,直到洗完后的水没变黑,她这才算真正洗完了澡。
她穿上老家带来的衣裳,一个老妈子给她吹头发——用吹风机。
另一个老妈子,拿不同的香膏给她擦脸、擦手。
珍卿瞅一眼她们给她用的护肤品,牌子名叫“花仙子”。
等到把头发吹干,老妈子又利利落落地,给珍卿编了两条辫子,扎的是她们提供的红绫带。
珍卿看自己有点寒酸,想着刚才在楼下酒吧,又被人当成叫花子。
她就取了李师娘送的珍珠项链串,挂在脖子里面,左手腕子里也戴了一串珍珠。
为防着有人偷东西,她还特意把包袱,藏到不同的地方。
就这么折腾完了,她饿得都前心贴后背了。
她正寻思弄点饭吃,然后就有人敲她房门。
一个自称是陆先生秘书的乔先生,说陆先生在二楼餐厅等着,请五小姐下楼去用餐。
陆先生就是在酒吧里,算是见过一面的后妈家的三哥。
跟着乔秘书到二楼走廊,远远见杜三叔,跟一个身材很高的年轻男子说话。
这男子身材高大,秀颀挺拔,光看这一副身板就很加分了。
他穿着一身服帖的浅蓝色衣裤,背着珍卿的方向站着。
杜三叔本来就比人家矮,还弯腰佝背,谄颜媚笑的。
原来挺得体的一个人,在那年轻男子面前,却好像被抽去脊梁骨,整个人成了软体动物。
珍卿看着,一时滋味有些复杂。
杜太爷早跟她说过,她后妈家里阔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