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吉腰上约有半个拳头大小的伤口,未贯穿着要害,只擦了肠子的边。亏得冯用展这个土匪,用的手枪深一脚浅一脚,否则元吉一条命是否还在,也难得讲。
医院是洋人开的,元吉起初睁眼时,见到一个卷毛黄胡子洋人,四周蓝亮亮的,以为自己上了西天。这洋人喊:“稀烂了——”
元吉想这西天讲话也不很讲究,他正预备回神琢磨一会儿,霎时间冷汗就疼下来了。恰在此刻,他琢磨明白,这洋人喊的是“醒来了”。
元吉半昏半醒间,瞥见床边吊药袋的铁架子,上头贴的名片,写的是他为数不多认得的几个字:乔涴仙。
他在疼痛中凝视这张名片,不知不觉,将床单拧成了一绺。这回顺着脸颊滴的,就不止是汗了。
码头上没了乔涴仙,其实并不混乱。从来商人服谁的管,就不是多要紧的事。
也有念及昔日情面,去拜访乔涴仙的。然而去了也要吃闭门羹,如此一来,乔涴仙的名声就更不中听。这个臭名顺着风飘,最终由钱有方带到了元吉的病床前头。
不消旁人多讲,元吉自己渐渐也就琢磨明白了。他还记得自己倒在浦雪英的脚底下,浦雪英将他踩正过来,令他的余光窥见了桌子角刚喝一口的龙井。
元吉讲话暂且只有嘶嘶声响,且来往的看护全讲似是而非的鸟语。因此元吉见着钱有方这个故人,是很高兴的。
他躺在床上,见到钱有方熟悉而宽阔的下巴,忽而就想起来:乔涴仙原来平日在府里就是这样横着见人的吗?无怪这人白瘦的一条,毕竟打下巴看,看谁都嫌胖嘛!
他想到如此的乔涴仙,在病床上头一次想要微笑了。然而他这伤口警告他不许笑,因此他顷刻间对着老钱龇牙咧嘴,汗如雨下。
钱有方赶紧搀他一把:“小兄弟,受苦了。”
元吉握着老钱的手臂,半晌凑过脑袋去:“他……”
老钱坐回床边,不敢多讲,只怕两头乱:“老爷他——他暂且还算是好着的。你先顾着你自己吧!”
谁知元吉的手抬起来,将老钱虚攥住,摇了摇头。
打老钱去医院探望元吉后,这连着几个月来,乔涴仙没有再躺着了,因为躺得筋骨酸痛,只能坐着。他如今已经镇定下来,然而这镇定极虚伪,好似沸水上铺了一张宣纸,他还要在上头作画。他知道有人来拜访他,他不想见。见了就要左谢右谢,谢他奶奶的逑。看马戏尚且要买门票,如今到他家里来观赏他,连门票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