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欢呼祸害边境的首恶终于伏法,哭泣才貌无双的绝尘公子就此永别。

陆子溶忽略种种喧嚣,眯起眼在众人中搜寻,试图找到什么不寻常的人或事。

那个人手持刀剑,那匹马躁动不安,那群鸟在头上盘桓……

到底哪个是他发出的信号?

犹疑之间,时辰已到。行刑的刽子手显然得了吩咐,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一下就好了,不疼的”“公子一路走好”之类的话,仍然看不出任何救助的意思。

他们仍是把麻绳套上他的颈项。

陆子溶眼中再无上次那般从容赴死的坚定,只是不住地扫视台下。

——他的阿陵,小时候那么黏他,一刻也离不得;如今他有性命之危,为何还不来找他?

一声“行刑”令下,脖颈上的绳子渐渐收紧。

——那孩子长大后也很是霸道,自己稍露出一点要离开的意思他就会发作,如今他不该将自己抓回东宫,好好收拾一顿么……

绳子几乎将脖子绞断了,窒息的痛楚攀上来,比“经年”发作之时还差一些,但也的确是疼的。

仅剩那点力气,目光仍在人群中游走……

——将近一年时间,他把自己的清白献给了那孩子,毫无底线地服从他、讨好他,即便换来的只有屈辱,也始终默默忍受。

他知道傅陵并不感念,但总不至于连举手之劳都不愿回报吧?

陆子溶倔强地等着台下的变化,浑身力气慢慢被抽干了,眼前昏花一片。可他就是不肯合眼,他直到现在还相信,自己挖空心思为那个人献出一切,对方不会不来,只是迟了……

那样好的孩子,怎么会变得忘恩负义呢?

怎么会对他,毫无感激、毫无留恋呢?

怎么狠得下心抛下他,彻底不管他的死活呢?

不会的,这不可能,他不信……

直到眼前斑斓世界倏而褪去颜色,绷着的最后一口气松懈了,整个人全然跌入黑暗之中的那一刻,陆子溶终于明白过来——

傅陵是不会来的。

他从来就不打算救他的恩师,不打算救他养在芭蕉小筑的那个玩具。

从陆子溶住进芭蕉小筑的第一天起,他们之间就没有第二种可能。

……

陆子溶不知道的是,在他昏迷的刹那,有两根针从人群向他射来。

一根扎在他颈后的绳结上,将其上的力道扎松了些许,不至取人性命。

另一根扎进他后脑,点了他的穴,使他失去呼吸和脉搏,如同死透了一般。

像陆子溶这样的钦犯,没有家人,便由刑部派人处理后事。周唯早已打点过了,预备先将尸身送到郊外,在无人处备一副好的棺椁。至于最后葬在何处,肯定还是要问过太子殿下。

致尧堂打探过这些,便有了计划。其实劫走一个活人原本更容易,可堂主非要大家看着他死一次,这事就麻烦了很多。他们预备先跟去郊外,到时候将所有官兵打晕,然后带走“尸体”。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陆堂主受人景仰,竟有不少人一路送过来,边送边哭,迟迟不去,让他们无从下手。

这其中还有个奇怪的家伙,尸身都停在郊外了才匆匆赶来。此人身形高大,相貌出众,许是年轻气盛,一见到“尸体”就和疯了似的,把周围人都吓着了。

他闹了许久也不肯走,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顾三嫌他烦,索性不等了,带人冲过去想将他赶走。

不料此人有点能耐,自己能打也就算了,附近还藏着他带来的人手,看着像是个富家公子。双方纠缠许久,顾三余光看了看睡着的人,掐算着时间不多,便一剑插进对方的手臂里。

以此人的身手,顾三本不会如此轻松就能伤他。可他哭得太久力气耗尽,便十分脆弱了。

致尧堂将周围所有人都打晕,顾三匆忙去陆子溶身边,取下他脑后的针,又喂他吃了几颗药丸。

探得他脉象平稳,方将他抱起来,预备送到致尧堂在京城的据点去。

才走了两步,旁边那个手臂受伤的家伙竟仍不死心,挣扎着爬起来,站都站不稳了,还想阻拦他。

顾三看他很不顺眼,将此人一脚踹进一旁的湖水里。

……

十一月末,宁州郊外。

此处与舜朝隔了一江水,原先是难以渡过的天堑,然而致尧堂不少人水性好,游过江去便能潜伏在舜,故而最初将总堂据点建在这里,多年未改。

致尧堂如今已是一大片院子,为了掩藏,院里密密麻麻塞了不少树木。一到秋日,风扫下满树叶子,铺了一地橙黄,煞是好看。

西北角的屋子附近,叶子几乎落枯了,只剩临窗那棵,最高处的一片在风中摇摇欲坠。

窗里,陆子溶的视线落在那片树叶上,神色淡然,似乎没在听一旁的禀报。

他此时正靠在榻上,浅青色长衫裹得宽松,衣摆自床沿垂下。屋里生火怕热着旁人,他便往身上堆了厚厚的被褥。好在自家地盘没人在乎他礼数,他便披散满头青丝,作他爱的慵懒模样。

又听了一会儿,他眉头微蹙,忽开口打断:“秦州管事,你讲了不少边境冲突时秦州如何抵御;我问你,对于秦州民生,你有何看法?”

“这……民生……”那人一时语塞。

若是往常,陆子溶早该冷了脸。可如今他自知面色苍白,便刻意在眉目间添了些温和,缓缓道:“你入致尧堂多少年,还这样不懂事,让人放心不下。”

“致尧堂非但为齐人谋,更为天下人谋。秦州民生因战乱而凋敝,你身为致尧堂在秦州的管事,责无旁贷……”

陆子溶说着,一股寒意冒上来,催出几声咳嗽。

屋里十余人,一阵沉默后,有几人小心地唤着:“堂主……”

“属下这就重新拟写计划,另报堂主审批!”秦州总管马上道。

“不必了。”陆子溶转过头摆手,话音清清淡淡,是掩饰不住的虚弱,“只要心怀苍生,写成什么样都不必给我看……下一个吧。”

众人的话音愈发凝重,他们听出来,他们的陆堂主大限将至了。

而“心怀苍生”,就是留给他们最后的话。

待各州禀报完毕,众人退出,陆子溶支撑在腰背的力气顿时干涸,整个人仰倒在榻上。

没有所谓的回光返照,他是真的不行了。

“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