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开玩笑,闺房之事,如何能接连为外人所知道。

明窈难得有坚持己见的时候,不管狄霄怎么说,始终摇头。

狄霄耐心将尽,拉下脸色:“听话。”

明窈:“……哇!”

没有什么是一场大哭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哭两场。

狄霄面上闪过一抹慌乱,张口便说:“不叫巫医了,你、你别哭——”

他活了二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女人哭成这个样子。

草原儿女多豪迈,就是死了丈夫的妇人,将将掉两滴眼泪,转头就能拉扯着孩子投入新的生活。

原来真的有人能一哭哭半个时辰,眼泪比那山坡上泉眼的水还多,滴滴答答,怎么哄都停不下。

在狄霄看来,他努力低着声音说的几句“听话”,就是在哄人了。

只他不知道,大瑜本就在南方,其都城冠京地处江南水乡,士子讲究风雅,女子讲究柔如弱水。

掩面而泣,楚楚可怜,这是多少冠京女子面对困难时的第一反应。

明窈能忍到现在,已经能称上一句性情坚韧。

狄霄几乎落荒而逃,一路逃到部族之外,抬头正好遇见打马草回来的妇人。

他在原地迟疑许久,忽然把人叫住:“您,会哭吗?”

已经是两个孩子阿妈的阿米娜:“……”

“首领,您会哭吗?”

狄霄默然。

不到一天,整个部族的人都知道了——

首领许是受了什么委屈,想哭又觉羞,只能到处问人,以证并非他软弱。

这般有损首领威严的事,当然不能在首领面前提起,大家心照不宣,竟意外没被狄霄知道流言。

另一边,同明窈住了几天,狄霄才发现一个问题:“你为何不吃肉?”

桌上摆了新烹的羊肉,上面漂浮着一层油水,明窈虚虚看了一眼,就彻底没了胃口。

半天等不到回答,狄霄皱眉:“不吃?那之前的呢?”

明窈正准备糊弄过去,谁知念桃突然多嘴:“回首领,公主不爱羊膻,向来不吃羊肉的。”

本以为狄霄会恼,谁知他问:“吃兔肉吗?”

明窈备是意外,但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鹿肉马肉狮子老虎肉,狄霄问了一圈:“野鸭子呢?”

明窈摇头的动作一顿,想起上次的鸭肉汤,迟疑着点了点头。

狄霄了然,主动将她面前的羊肉端过来,又出去给她换了一碗杂粮粥。

他不主动说话,明窈也不爱开口,一顿饭下来,竟是一直沉默着。

饭后,狄霄说有事要离开部落几日,明窈想问去哪,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了。

她只能目送狄霄离开,最多大着胆子帮他系了腰带,然后背过身去,脸上的热度好半天下不来。

直到傍晚,明窈才听青杏说,首领带着人去狩猎了,临走前还特意盯住,若有谁看见野鸭子,一定要捉回来。

野鸭子。

明窈心口微热,敛目不语。

狄霄外出狩猎,明窈就不好意思躲在毡帐里了。

时隔数日,她终于重见天光。

出门前,青杏为她梳妆打扮。

部族里的人为她送来了新衣,是最正统不过的草原女子装束,念在她是新妇,专门挑了鲜亮的颜色。

一件绣白纹短袄,外面衬着桃红马甲,下面则是一袭靛青色裤裙,早晚还能罩一件披肩。

虽然和明窈所习惯的装饰不同,但并不难看。

出门就见几个妇人凑在一起,席地而坐,每人手里都拿着骨针,用草梗搓成的细绳缝补毡布。

听见身后的动静,几人下意识地看过来,看清是明窈后,难得没有躲避,而是点点头,算做打招呼了。

没有多少尊敬和亲切,但好歹不似之前那般抵触。

明窈微微颔首以做回礼,她原本没想过去,可蓦然听到几个人在发愁——

“我家男人昨天还说,今冬恐比去年更冷,要多囤煤炭粮食,也不知还能不能剩下皮毛换棉花。”

“每年冬天都是劫难,一场大雪过去,还不知道要死多少牛羊,还有族里的老人们……”

“首领不是说了,没有子女赡养的老人都由他照顾,首领本事大着,要是谁家真有什么难处,找首领肯定能应急。”

部族里的安排,远不止明窈能插上话的。

她只是听到了棉花,若她记得不错,那些陪嫁的嫁妆里,就有二三十床新棉做的被褥。

把被子拆开,里面的棉花绝不是一个小数量,或许没办法给所有人做棉衣,但抵抗力低下的老人孩子,人手一件棉袄尚不成问题。

明窈踌躇片刻,犹豫着到底要不要主动提出帮助。

她想到大婚那天追着道喜的娃娃们,还有那些明明不甚情愿,但还是握着她手祈福的老人,到底还是走上前。

“请问——”她的草原话还不太熟练,说话前总要想一想,但许是因为她总是在模仿别人,吐字发音上跟土生土长的草原人没什么区别,“你们是需要棉花吗?”

冬日需要棉衣,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几个妇人并不觉的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很快点头。

明窈说:“我知道哪里有棉花,想问问需要多少。”

“咦?”她的话引来所有人注意,有人甚至停下手中针线,“你是说去大越换吗?”

“不是,是……我的嫁妆里有棉被。”

只是她也不知陪嫁的多少东西,棉被的数量也只知个大概,如今说出来,也只是让大家伙心里有个数。

谁知听了她的话,刚起了兴致的妇人们不约而同唏嘘一声,有个心直口快的更是说:“咱们部族便是再穷,也不会动新媳妇儿的嫁妆,公主有心了。”

明窈并没有因为她们的话改变主意,寒暄几句,暂时告别。

随后,她去莫拉阿嬷那坐了一会儿,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两句,才知道每年冬天部落里都会死人,哪怕狄霄已经尽可能的狩猎,仍供不上棉花煤炭的开销。

莫拉阿嬷说:“公主莫怕,等开春就好了。”

明窈自小长在冠京,冠京多豪贵,走在街上,三五年都遇不上一个乞儿,她更是没有听说过,冬天还会死人。

史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迈入现实,她才感觉到残酷。

她心不在焉地同莫拉阿嬷告别,出门第一件事就是把两个礼仪女官喊来:“此番和亲的嫁妆单子,你们有吗?”

还好嫁妆单子备着,粗略检查一遍,贵重的东西没有,却都是实用的。

“我看一共带了十八床棉被,二十八床褥子是吗?”

“回公主,正是这个数。”

“你带念桃青杏过去,先把棉被搬出来,再找两个针线做得好的阿嬷,将棉被拆开来看看。”

“公主这——”

“按我说得办吧。”

明窈打定了主意,谁也劝不动,只好去车上把棉被搬来,至于针线,两位女官就能做。

板车就停在部落南面,她们来来回回搬东西,被不少人看到,碰巧那几个缝毡布的妇人不在,也就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明窈的意图。

趁着女官们拆棉被,明窈拿着嫁妆单子去核对了一遍。

事实证明,远嫁的公主,嫁妆尽可以缺斤短两。

明窈认为她的东西已经足够少了,可真核对盘点了,才发现没有最少,只有更少。

记录的三匣首饰只有一匣子是满的,剩下的两个一空一假,置办的人是真的不怕,连仿制品都没放,而是扔了几块碎石,有重量就够了。

金银更别说,皇上许诺的千两纹银,到了这儿只剩下千两纹银的封条,其余莫说银两,就是一个铜板的影子都没瞧见。

四季衣饰也比单子上少一半,明窈虽不认为她还会穿着大越衣衫,可公主的穿戴,怎么也是好料子,拿来给部落的孩子们做里衬也是好的。

还有一些摆件碗筷,这些倒没少,可惜成色一般,也就勉强做个家用,想拿出去换钱是不能了。

要说最让明窈满意的,竟是一大箱子的种子和中草药。

她抓了一把种子去请教莫拉阿嬷,意外知道这些全是麦种,而大越素擅农耕,麦稻年年高产,从不需未食粮担忧。

中草药有活血化瘀的、清热解咳的、止血止痛的,医官看了一遍,当场说道:“公主若信得过下官,下官可用这些草药育种,最多三年,便可量产草药。”

明窈自无不可,一样留下一半,剩下的都交给医官处理。

“公主且看,此乃花椒,有去腥之效,公主可将这放入肉汤中,和姜蒜同用,能有效去除腥膻呢!”

嫁妆被偷,明窈是气恼的。

可查了一天,这些意外之喜尽可抚平她的恼火。

她将装有嫁妆的箱子重新封好,正当回程之际,转头却差点跟狄宇撞上。

“给你!”狄宇猛地后退了一步,眉头死死皱在一起,满脸的不情愿,却还是把手里的白绒花举到明窈眼前。

明窈正巧认识这花。

她曾在书中见过,草原生有白绒花,三年一结籽,五年一开花,花开不败,遇水则消。

白色在草原上象征着圣洁,而白绒花则代表着最真挚无暇的爱。

念及这些,明窈一下子呆住了。

狄宇等了半天,手臂都举得酸疼了,可还不见嫂嫂有动静,他本就别扭,当下更是不满:“你为什么不要!”

明窈很是为难:“我与首领已成亲,当视你为亲弟,此花……你送给你喜欢的姑娘吧。”

狄宇越听越觉得奇怪,等明窈磕磕巴巴地说完,他惊得帽子都歪了:“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