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被婆子们重重打了几耳光后,嘴巴继续不干不净地无声咒骂着侯府里的人。
翻来覆去,依旧还是那么些话,是府上的人对不起她许念白,如今作践她至此。
虞景一来静和苑时,便看到翎儿捂着脖颈踉踉跄跄地回了下人住的偏房,而守着侧房的婆子们也揉着手腕出来。
侧房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的阳光透了进来,刚好照在正靠着床榻的许氏的脸上。
许氏从前也是个秀丽妩媚的好样貌,如今却像个脏污不堪的疯子一般,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肮脏的身子斜靠在床榻边。
她一看是虞景来了,之前心中对虞景的怨恨和诅咒一扫而空,嘴里也不再念叨着那些难听入耳的话,而是惊喜地睁大眼睛,希冀手脚并用往门口这边爬来。
她之前身子上被藤条鞭挞的那些伤还没好全,手掌被戒尺责打的淤青也未消。她平日里在侧房内一动不动,便是因为不想牵动身上这些伤的原因。
这些伤疼的她钻心入骨。
可此刻许氏已经顾不上这些,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朝门口逆着光的虞景爬去。
虞景是一家之主,只要虞景心软,其它的罪过都算不上什么!
许氏慢慢爬到虞景面前,费力地抬起头,一如从前那般温和娇媚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干裂的双唇一张一合,“侯爷..侯爷你可算来了....”
虞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
许氏以为自己脸上的表情还和原来风光时候一样,最能牵动虞景的心绪,可她却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穿着许久未换的脏污衣裳,披散的头发干枯打绺,凌乱不堪地覆在面上。
她露出的这个笑容,已经不是从前在后院呼风唤雨,在京城都有几分名气的那个贵妾的笑容了。许氏现下的模样,这个笑容只显得阴森可怖,丑陋不堪。
许氏已经顾不上这些,她慢慢地伸出肿胀不堪的手来,颤巍巍地一把抓住虞景的衣裳下摆,嘴中拼命地为自己辩解着。
“表哥,那贱婢说的都不是真的,是她看不惯我许久了,所以才说了那些来诬陷我的!表哥!你我相识将近二十来年,念白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表哥不知道吗?从前,从前是念白有些张狂了,表哥你信我一次,念白以后再不会.....”
虞景木着脸看着许氏这般攀爬在地上,抓着他的衣裳下摆依旧贼心不死的模样。他一言不发地扯出自己的衣裳,往后微微退了一步。
许氏抓了个空,她身子骨又尚未好全,这一个不稳,竟是一股脑摔在了地上。
她听到虞景冷冷开口的声音。
“你我二人,如今便不必再说这些话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我一直念着旧日的情意才把你放纵至此。贪污府中中馈,蓄意暗害宜儿,更有偷卖主母嫁妆之事,其他小事更是多如牛毛!这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样冤枉了你!”
虞景看着倒在地上的许念白,他已经看不出从前许家那位柔弱娴静的表小姐的模样。如今只剩下这般的贪婪嘴脸,恶毒心肠。
就连虞静珠,也日复一日地被她教成了她这个模样。
他看着倒在地上一言不发的许氏继续道:“从前,你在我面前那样谨小慎微,更添淑静贤良。我便是看着你品行高洁,又肯照顾着非你所出的子嗣,所以才把后院的事放心交给你。”
“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
就连虞景自己说出这些时,都忍不住有一丝痛心疾首的感觉。原来以为她爱惜楚儿,结果不过是故意放纵楚儿,挑拨父子关系。以为她在后院操劳,却是在为自己大肆贪金敛银。以为她对虞幼宜能如视己出,却是心怀不轨蓄意暗害。
他既恨这黑心小妇,也深恨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只怕就连从前在许家的那副谨小慎微,淑静贤良的模样,也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引得他的怜惜。
倒在地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许氏忽然低低笑出了声,她甚至笑得全身抖动不止。
“谨小慎微,淑静贤良.....”
“表哥,你是连阳侯府的嫡子,生来就是要做侯爷的,是天之骄子。你能知道什么?庶出的艰难,你能知道几分?”
许氏终于有了反应,她不再像刚才那般阴恻恻地趴在地上,而是边冷笑着,边看向虞景。
“就因为我是庶出,生下来就比嫡出的差了一大截!凭什么,都是一家的子女,凭什么那些嫡出的生来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我只能困顿于这庶出的身份,碌碌一生!表哥,你以为我想那般谨小慎微么?只有我做出那样听话懂事的模样,家中的人才肯多高看我一分,才会许我一个好的前程!”
许氏的脸上,方才那些温和娇媚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变成了憎恶不甘的表情。
“你是嫡出的,所以才说这般大言不惭的话,你能懂我的什么!”
许氏慢慢回想起她还未出门子的日子,她满心想要嫁一户高门望族,不想输于那些嫡出的子女。可她在许老太爷面前做了那么久的乖巧听话的懂事女儿,末了,许老太爷竟要她嫁与一户芝麻小官。
她那时恨得几乎发了狂,直到在某次宴席上看到了虞景,她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给虞景示好。
可虞景呢?虞景有虞老夫人在一旁教管,只是礼貌而不失生疏地对待她的示好,让她成了个可笑的笑话。
虞景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就是这般教静珠的?用这些浅薄阴险的心思?”
许氏狠狠地抬起头来,看着虞景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厉声张口道:“对!没错!怎么了!我的珠儿也是庶出,若我不教她些自保之法,还有谁能替她打点这些!就是因为我过得这般无奈,所以才不想我的女儿也如同我一样,日后只有与人做妾,或是低嫁寒门的命运!”
虞景极其厌恶地厉喝一声,“你是不是疯了!珠儿才多大的年纪,你就把你自己的这些龌龊心思教给她!你若有一丝为人母的良心,就不该把她教成如今这般模样!”
虞静珠幼时也是那样的活泼可爱,软糯俏皮。
可如今呢?如今她已经隐隐变得和她的生母许念白一样,心里只剩下些龌龊心思。便是见到了同府的姐妹,也只觉得是妨碍自己的绊脚石。
许氏哈哈大笑一声,眼里迸射出虞景从未见过的恶毒无比的光,声音更是尖利渗人。
“侯爷啊侯爷,有时候妾身真是羡慕你,你在前院做个什么都不管的甩手掌柜,不知道我们母女二人的难处,只会出了事后再这样一味地指责妾身。”
“你只知道这般指责我,其实你呢,你以为自己便一点过错都没有么,可以当个圣人了么?”
她的声音忽地拔高了许多,嘶哑而又尖锐。
“虞景!若你早早地扶我为正,我怎还用教珠儿那些!我在府中操劳了十年,十年啊!可你呢?那柳氏已经走了这么久,你却一直因为老夫人畏畏缩缩,不肯抬我为继!你如今倒是怪起我来了,我告诉你,你该怪你自己!若你扶了我做正妻,我的珠儿玉儿就是嫡女嫡子,不输那柳氏生的两个半分,我也不用费尽心思筹谋这些!是你,一切都是你的错!”
虞景额头青筋暴起,他猛地蹲了下来,一把便箍住许氏的脖颈,脸上惊怒至极。
“许念白,本侯亏欠霜岚和楚儿宜儿许多,但本侯扪心自问,从未亏欠过你和玉儿珠儿半分!”
许氏当日为何未婚先孕,他知道,是他的错,是因为他才耽误了许氏的一切前程。许氏为了他犯下的错,不得已先忍辱负重做了他的外室,再顶着府里人轻蔑的目光进了侯府做妾。
他知道他对不起许氏,许氏进府后,只要她不去烦扰霜岚,便一切都是给她最好的。
霜岚走后,他更是把后院的事全交到许氏手上,自己从不多问半分。这么多年了,就连从前闵氏和许氏之间的事,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虞静珠和虞玉出生后,虞静珠过着同嫡女别无二致的日子,虞玉也被他带到身边,如同当初手把手教虞楚那样,亲自把虞玉养在身边长大。
许氏俨然过得已经和主母的日子别无二致,便是朝堂上言官们对她颇有微词,也被他尽数挡了下来。
许氏和正妻之位,只差了那么一个名号而已。这些年来,京城中谁家不是把许氏当成了侯夫人一样对待的?
原来她一点都不满足至此,她还想名正言顺地进族谱,名字压在柳霜岚之上。不,这些还不够,她还要虞玉来袭承爵位,要虞静珠顶了虞幼宜的亲事。
虞景箍着许氏的脖子,看许氏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恶心的脏污玩意儿一般。
许氏毫不退缩,就算是此刻性命被虞景捏在手上,她也仍旧恶毒畅快地笑着。
反正她如今已经逃不过了,她也看清她不能再翻身了。她可以不好过,但其他人也别想好过!
许氏抓着虞景骨节分明的手,笑容越发阴森。
“表哥见念白说的句句在理,踩到了表哥的尾巴,这便恼羞成怒了。表哥之前想要杀念白一次不够,如今还想杀第二次么?表哥,你别忘了——”
虞景打断了她的话。
“我做下的错事,我从未忘记过。但许念白,如今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侯府的主母之位,族谱上的名字,祠堂里的牌位,只会有霜岚的位置。”
许氏听了这些话,表情依旧是有些忍不住狰狞起来,说出的话也越发混乱不堪。
“表哥,你果然是个没骨气的!从前老夫人不准你和我来往,你便乖乖听话转头便娶了那柳霜岚。如今柳霜岚死了,你还在受老夫人的钳制,迟迟不扶我为——”
她的话再次被虞景打断。
虞景细细地用目光描摹着面前的这张脸,想要记住许氏这副样子,记住这才是许氏真正的样子。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个恶毒小妇。
“你错了。”
许氏懵了一下。
虞景定定地开口,“老夫人从未与我谈及过是否要另抬正房,是我自己压根就没想过立你为嫡妻。从前到现在,每时每刻,我从来没有动过要扶你为正的想法,也不知为何你会有这种错觉。霜岚之后,我永远不会另抬续弦。”
许氏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一片茫然。
不是老夫人拦着虞景抬她为正,而是虞景自己不想抬她为正?
怎么会这样?虞景心里对她的那份歉疚不是假的,这几年又把这么多事情交到她手上,不是就等于默认了她在侯府的主母之位吗?
柳霜岚和虞景闹得那么僵,虞景那时候已经和她话都说不上几句了,为何心中却一直这么惦念着那个死人?
许氏呆呆愣愣地松开了抓住虞景的手,慢慢垂落在了地上。
她心中支撑着自己的最后一份执念,此刻轰然倒塌。
“不是老夫人拦着你,是你,是你一直念着柳霜岚,从未想过要扶我为正....”
虞景面无表情地松开了箍住许氏的手,他手上并没有用力。当日冲动之下想要举刀杀了这贱妇,事后他已经想明白了,如今怎还会再次冲动又那般行事。
许氏看着虞景慢慢地站了起来,眼里冷冰冰地没有一丝情感。
她突然心里无比的害怕,她从前一直认定的许多事情如今都被全盘推翻。
她现在才知道,虞景一直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和柳霜岚反目成仇,而且心里一直记挂着柳霜岚,从未忘却过。
许氏摇着头,似乎不想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想,一切都是她的自作多情。她忽地又想起了一事,激动地大吼出声,仿佛想要证明自己不是满盘皆输一样。
“侯爷若是还记挂着柳霜岚那个死人,为何当初在妾身暗地里提议要把宜姐儿送到庄子上时一口便答应了下来!难道不是因为侯爷和柳霜岚情分已尽,所以也不甚在乎她所出的虞幼宜了吗!”
虞景刚要张口,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一回头,立刻旋身让开,恭恭敬敬地给来人行了个大礼。
侧房的房门不如正房那般宽敞,虞景一个人在门前时,便挡去了大片阳光。现下虞景一个挪身让出了路,一瞬间,门外方才被虞景遮了许久的阳光争相恐后地涌了进来。
许氏被关在侧房的这几日,因平日里被婆子们看着,婆子们为防她有不轨的举动,连白日里侧房的门和窗也是关着的。许氏便在这种阴暗的环境下呆了好些天,已是许久没见过外面的阳光了。
阳光涌进来,太过绚烂刺眼。许氏正怒目圆睁地瞪着虞景,一个不防,便被明晃晃的阳光刺到了眼睛。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遮盖在眼前,等了许久,在阳光再次被来人遮盖住时才放下了手。
她眯着仍有些被晃的流泪的眼睛望过去,顿时呆在了屋内。
门口,是穿着一袭颜色沉稳但华贵的衣裳的虞老夫人。她此刻正手握着一串佛珠,站在那里,淡淡噙着一丝冰冷的笑容看着她。
许氏愣在了原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下子。
她在侯府谁都不怕,唯有几分怕这虞老夫人。原因无他,在她尚未出闺阁的时候,两位姑母虞老夫人和柳老太太的盛名她都听说过。之后她好不容易搭上了虞景,却被虞老夫人转眼便打了回去。
那时在许府中,她第一次与虞景搭上话时,虞老夫人投来的目光让她觉得她心里的那点小念头一瞬间便被这老妇人看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