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如今许念白已倒,虞静珠的事情也已经败露,多年大仇已报,你为何不直接了结了她,却仍旧留在府中耐心伺候着,慢慢用这些积年累月的法子来磨?”
随着这句话,几人看见翎儿眼里慢慢浮现出一层悲恸又略带疯狂的光。
“姑娘说得不错,我确实可以直接出手了结了她。可她身上背了那么多人命,她怎么配那般痛快的死去!她必须,必须尝到姑娘从前在庄子上的境遇,太太缠绵于病榻的苦痛,还有,还有我大哥终生之撼!”
白蔷和湘竹二人默然。
不错,许氏现在这般不知不觉地被翎儿下了毒,便是在重演当柳霜岚的悲剧。
被翎儿戳穿后在侯府上被众人不待见的日子,是在亲身体验着从前虞幼宜在庄子上的境遇。
而如今知晓了花霖死亡的真相,看清了多年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丑恶自我,何尝不是给了许氏最后的重重一击。
翎儿的话还没有说完。
“除却这些,也是为了让奴婢赎偿自己的罪孽。”
虞幼宜眉头一蹙,忽地察觉到翎儿虽然还是原来的那个模样,可眼底似乎多了些乌青,两颊也消瘦了一些,肤色更是变得苍白不已。
原本只以为是翎儿因着静和苑的缘故终日劳累,又有许氏恶毒打骂在后,所以身子才有些累垮了的模样。
可现在看来,翎儿这个情形,分明是有些要步许念白后尘的模样。
虞幼宜面上一紧,这次是她伸手抓住了翎儿的手臂。
一触手她便发觉,翎儿遮挡在宽大袖口下的手臂,已经消瘦得有些惊人。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侍奉在侧屋里,陪着许氏一同用着那些香饵?”
白蔷和湘竹心里大惊,二人均是想起方才听那几个守门的婆子说过,许氏倒台的日子,其余奴仆都散尽了,可翎儿依旧如同以前那般尽心尽力侍奉在许氏左右,便是许氏打骂她也没有如其他人一般离开静和苑。
“你又何必如此?”虞幼宜的眉头拧得死紧,语气低沉。
面上惨然但坦坦荡荡的翎儿,忽然双眼中涌上了千倍万倍的悲恸神色,略微消瘦的面颊上滚下无数温热泪水,划过她颤抖的双唇。
她惨淡笑容笑得更厉害了一些,却比哭还要难看许多。
“姑娘,我从前在苏芳阁打杂,后来承蒙太太垂青,也开始在太太屋里侍奉着。虽然没有像阿燕姐姐那般近身伺候,但也能帮着太太收拾下套间的物件,或是帮太太掌个灯,理下床。”
虞幼宜抓着翎儿的手忽地微微缩紧,听着翎儿接下来的话。
“太太内间诸多杂碎小事,都是我来经手。那有毒的香饵,便是我亲手日日为太太点燃,害得太太香消玉损是我,是我亲手将太太送上了绝路!”
翎儿面上滚滚而落的泪珠越发滚烫,她眼中的那一份深重悲恸,又染上了一层绝望之色。
在苏芳阁做事许多年,在柳霜岚的温和好脾性中,她渐渐察觉花嬷嬷说的话有假。
虽然那段日子算不得长,但也说不上短。几年弹指一过,她几乎已经放下了心里的那些仇恨,只想着若是能同其他小丫鬟们一样,高高兴兴地侍奉在柳霜岚身边,过着这般快活舒心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可柳霜岚死了,昔日那般温和待人的女子,因为心怀郁结缠绵病榻,一朝逝去。
翎儿是个聪明的,她那时还不知道柳霜岚死得不寻常,但却明白柳霜岚和虞景的矛盾,皆因许氏所致。
她和花霖从小就是孤儿,后来又跟着花嬷嬷做了许多年下九流的营生。在苏芳阁里的那几年,是她第一次那般放下心防,不必为生计发愁,轻松度日
她原以为她能一直在苏芳阁中做事,等她年纪渐长,再如同从前那些前辈一样,被柳霜岚笑意吟吟地许一门好婚事,亲自送出侯府。
原本已经散去的为兄长复仇的心绪又被勾了上来,这一次,又加上了对柳霜岚的那一份哀恸。
她在柳霜岚死的那日,执意不愿出府,然后去了许氏身边。
就如同虞幼宜说的那样,她原想豁出这条命,直接想法子对许氏下死手,一举将许氏弄死。
可直到那一日,她打理许氏身边事时,看到了她从前经手过的熟悉的香饵,还有许氏与那钱府医往来的信件。
“我当时就想,绝不能让她死得这般痛快。我一定要查清所有事,然后看着她跌入谷底,再无翻身之日,抱着悔恨被病痛折磨,挣扎死去。”
白蔷和湘竹几乎被翎儿眼里仇恨的目光逼得睁不开眼。
平日里,翎儿是侯府中出了名的好脾性。除了花嬷嬷,再刁蛮的奴仆到了她面前,都会忍不住放平态度和缓地与翎儿说话。
哪怕她是许氏身边的旧仆,许氏倒台后,其余的家仆们仍念着昔日她的友善和帮助,从不刁难于她。
谁都没有在这个温和的大丫鬟眼里看到过这般尖锐的目光。
但虞幼宜仍旧静静地直视着翎儿,没有挪开目光。
“你说过,昔日你打碎母亲心爱之物时,母亲并没有责怪于你,而是问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翎儿慢慢怔住。
“我觉得,若是母亲还在,她不会希望你为了已经逝去的人与奸人闹得两败俱伤,甚至飞蛾扑火般地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母亲那时问你有没有受伤,便是不愿看到你伤到自己,你可明白她的慈心吗?”
随着这句平静且缓和的话语,翎儿眼中的仇恨慢慢散去,随后浮上来了一些迷茫与撼动。方才已经止住了泪珠,又潸然而落。
“你那般敬重她,别辜负了她的好意。”
虞幼宜松开抓着翎儿的手,微微瞥了白蔷和湘竹一眼。白蔷二人会意,低着头过来引着虞幼宜一同向前走去。
这些是翎儿多年隐于心中的死结,也许一时半会不是她能劝动下来的。不如留翎儿一个人仔细思量思量,好好整理一下她心中的悲恸情绪。
听花嬷嬷的话,翎儿从前并不是这般温和友善的性子。那时翎儿还小,装不出来这般,心里又揣着这般仇恨,定然是有些莽撞和性急的。
如今这样十年如一日的温和,或许,是心中挂念着柳霜岚,连举手投足间,都不自觉地向昔日温和待她的柳霜岚靠拢。
虞幼宜抿唇一笑,柳霜岚去得早,她不大熟悉柳霜岚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女子。可看翎儿平日的气度,似乎能窥见一二。
只是刚走出几步后,她脚步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重新将身子侧了过来。
“我隐约记得从前母亲逝世时,有个年轻丫鬟在倚在外间哭得十分伤心。阿翎,那个丫鬟是你吗?”
翎儿一顿,含着泪笑了笑,“那么多年了,那时姑娘还小,原来还记得。”
虞幼宜垂眼一笑,又静静地看向她。
“许氏性子阴险谨慎,阴私事除心腹之外绝不会多吐半句。之前我在侯府门前被暗害,赶在事情还未发生前便跑去庆王府搬救兵的人,也是你罢?”
翎儿面色一黯,声音低了许多,一双柔和的眸子有些不确定地朝虞幼宜看了过来。
“是奴婢,奴婢赶上了吗,有帮上大姑娘的忙吗?”
不知为何,听着这一句,虞幼宜却忽地莫名想起前夜蔺泽贴近她耳边,轻轻吐出的那些蕴着多年情意的话语。
“自然是帮了大忙,多谢你。”
翎儿双眼中不确定的神情尽数消散,重新涌上了明快的笑意,又变成了几人熟悉的那副温和柔美的面容。
宫墙内。
一处恢弘精致的正殿中,正首摆放这一尊颇有规格的金銮,金銮后立着四位垂眼不语的宫娥,殿内四处,也立着许多旁的默默不言的宫使。
一个衣着最为上等的太监头子此刻正跪在正殿中,殿内静悄悄的宫娥宫使们都垂首无言,只依旧沉默地站在远处。
太监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水,可他仍旧战战兢兢地维持着叩首跪立的姿势,哪怕前面数层台阶之上最正首的那把金銮中空无一人,他却依旧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一滴汗水顺着太监的鼻尖滴落在冰凉整洁的正殿地砖上。
几乎是汗水滴落的瞬间,响起宫铃摇晃,缕缕高雅香气伴着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传来。
那太监微微抬眼,正前方缓缓出现正微微摇晃着的金丝绣纹下摆,一双杏色缀了许多玛瑙暖玉的绣鞋隐在金光摇晃之后。
他窥见那繁复华美的绣鞋与裙摆至上首正中停下,随即,一阵沉缓慈和的声音响起。
“起来说话罢,跪着像什么样子。”
太监的头垂得更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