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今世番外4

“就这般吧。”似是完了,魏帝松了一口气,疲惫地阖上眸。

“谨记陛下之言,臣等领旨。”众臣叩拜。

总管太监袁才得了意思,忙引着重臣离开,单留了太子在。

“太子,过来些。”

太子上前,隔着那层薄纱,低着头,声音有些嘶哑:“父皇。”

“朕方才所言,你该都记住了。”

“是,儿臣都记住了。”

魏帝缓了缓痛意,未睁眼,道:“为君者,该如何御下,朕此前已教予你。这两年来,你做的很好。”

说着,他咳嗽一声,竭力压住,接着道:“朕不在后,若他们之中有异心者,该杀就杀,你不必顾忌所受之情,留下祸患。明白了吗?”

太子忍着泪意,道:“是,父皇说的话,儿臣全记在心中,不敢忘记。”

须臾的沉默后。

“闵瑜,我要拜托你一事。”魏帝转换了称呼。

太子闵瑜应道:“父皇尽管说。”

“你的娘亲自幼身弱,孕育子嗣困难。可为了怀上你,是吃了近一年半的苦药,后经十月怀胎生下的你。生产时,又遭遇血崩难产,受尽苦楚……”

他似在回忆,说地极慢,时不时带着轻咳。

“闵瑜,你是我和你娘亲唯一的孩子。我死后,还望你替我照顾好她,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魏帝接而道:“无论今后发生何事,你需以她为最先考虑。若是让她受到半点伤害,我即做了厉鬼来问责你。”

闵瑜终是落下泪来,他抬袖擦泪,道:“父皇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好母后,不会让她受委屈。”

“那就好。”

纱帐内的人似是累极。

他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能在尚算清醒时,为她做好最好的谋算。

幸而那时他未因恨意掐死襁褓中的稚儿。

可他又见惯那些自相残杀的戏码,无论是为权,还是为钱;无论是平常百姓,亦还是王侯世家,父子相争、兄弟相残、子女教唆……

虽闵瑜已为太子,甚至在他死后,会成为魏国的第二任帝王。但他不敢去赌今后,这个唯一的儿会不会受到其他的迷惑,不再如现今这般敬重他的娘亲。

他生性多疑,从不敢相信任何人。

却是走到这一步,除去那毫不是威胁的威胁,他又能做些什么,才能护地她在这世上平安无虞?

若是能如前世狠心,他定会让她陪葬。生同床,死同穴。

他苦笑着,于被褥中,紧紧攥住那只贴身携带多年的香囊。

及至九月二十四日,皇宫肃穆寂静,无人敢大声说话。

林良善依着闵危,用温热的湿帕轻拭着那张浸透风霜的面。

“是愈发难看了?”他问。

她的手指划过他沧桑的眉眼,最后落在眼下的那道疤上,声音很轻:“不难看。”

“也不如从前好看了,对吗?”他气若游丝地笑。

林良善止住了手上的动作,眼角沁出泪水,一直看着他,手中紧紧捏着帕子。

“善善,这世,你有喜欢我吗?哪怕是一点。”他艰涩地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问题。

十八年前,大婚的前夜,他问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如今呢,答案会变吗?

浑身俱是疼痛,他近乎卑微地道:“哪怕是一点,你也当哄哄我。”

林良善的视线模糊一片,肩膀微微耸动着,泪水滑过她翕动的唇。好一会儿,她道:“没有,一点也没有。”

她是记仇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他带至的痛苦。难道因着这些年的好,曾经的痛也当作不存在吗?

曾经,她恨不得他立即死去,以此逃出他的控制,得到自由。

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两世的恩怨。

最后的屈服。

得过且过,听天由命,她将这八个字牢牢地记住,努力做一个皇后,一个母亲,一个妻子。

她紧咬着唇,抑住抽噎,终是压不住,泪水滑落下面颊。

可为何现今见他即将离世,心中会有难过?

难道这些年来,在他捧送的荣华富贵中,在他的温柔言行中,她迷失了自己吗?

“别哭。”闵危的手再难动分毫,干涸惨白的唇强行扯出一抹笑:“我早知你会如此说,可还是会忍不住问,想着也许你会说有一点,我也算是无憾了。”

他会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不管是权势,亦还是人,他向来如此。

经年对她留下的伤害,他从来不悔,那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手段。

他只是想让她淡忘前世,放下芥蒂地陪他度过此生。即便没有一点喜欢,至少后来的他得到了这十八年的陪伴。

不算亏,不是吗?

如前世那般的痛在迅速扩散,熟悉至极。他微垂的凤眸中忽而落下泪,经鬓边的白发,顺着眼尾滑到枕上。

在麻痹的极痛中,他忍受着一阵阵如断骨裂心的剧痛,干瘦的手指挪动着,终于碰到她的手,虚弱地握住。

“善善,我想求你一件事。”他痛地唇都合不拢,泪水仍在流。

他终究不甘心,这世会是这样的结果。

瘦削的面颊抽搐着,他颤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求你,许我下一世。”

前世,是阴差阳错;这世,是他强求为难。

但他仍想有下一世。

他想要与她的下一世,是两情相悦,不再有那些纠葛纷争。就像那些话本中描述般,两人自相见、到相识、再到相知,一切都无风无浪、水到渠成,最终得了圆满。

“求你。”

疼痛几乎将他压垮,他却在等她的回应。

林良善望着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反手握住他即将松开的手,泪流不止。

“我应你,许你下一世。”

秋风从殿外卷入,将内殿的烛火吹地摇曳,晃动着映在墙上的影。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柔和,似乎将他身上的疼痛消弭。

愣怔了下,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最后对她笑道:“善善,谢谢你。”

下一世,比如何人都要早,他会先遇上她。

殿外的太子听得嚎啕大哭后,捂面哭起来。

建兴十八年九月二十四日的亥时整,宫中的丧钟敲响。

九大声,响彻梁京城。

皇帝驾崩,举国哀悼。

在将要下葬时,太子发现魏帝左手紧握着一物,尾部有一串流苏,与他时常佩戴的那只香囊相同。

皇后眼眶泛红,却面容平静道:“就这般下葬吧。”

十月初,太子登基,正式入主金銮殿,并以遗诏册封生母林氏为太后。

自建和元年起,新帝便以雷霆手腕镇住了一众以为他年岁尚轻的臣子,按着先帝的遗愿开始整清吏治,同时接着开通港口,长延打通往西域的商路,与他国开展货物交往。

魏国国力提升迅速,又有先帝曾命亲信将领驻守边界疆域,邻国不敢来犯,甚有攀附之意。

每回皇帝新得了什么稀奇珍贵之物,都会让身边的近宦送去太后处,但很快又会被送回来。

三年后,皇帝娶后。太后迁居玉华行宫,宫中事务也全交皇后处理。

而曾经的冠宠之地凤仪宫也被皇帝下旨封禁。

至建和十九年,太后因病逝世。

皇帝大恸后,命人将生母与先帝同葬明临山的皇陵。又令宫人将那些在行宫中散落的水墨画轴收齐整,把它们作为陪葬物件,一同埋入皇陵。

又逢细密秋雨淋落,明临山生出一层缥缈的冷雾,与对岸的恒巫山遥遥相隔。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更新前世番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