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预备如何处置陈埜先?”
“总算还惦着点儿正事。”吴祯心里也闷得慌,他眉毛动了动,手握空茶杯。
纪逐鸢提起茶壶,手指一掂量便知里头茶水还多,左手食中二指压住壶盖,给吴祯倒了一杯茶。
“不处置,明日就放他走。”吴祯看到纪逐鸢点了一下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倒兴起了好奇,“你知道为什么?”
“陈埜先率部来降,天下人都知道了,死在太平府里,太平府就要不太平,不好交代。元帅是做大事的人,便要选贤任能,最好是天底下会带兵的能人都投到咱们这儿来,便可成一支王者之师。眼下最不能做的事情便是杀降。”
吴祯喝干一杯茶,上下嘴皮一碰,啧出声来,不胜唏嘘:“照元帅的脾气,能忍得住不杀,果真是做大事的人。”他偏过头看一眼纪逐鸢,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我真搞不懂,一说战场上的事,什么都懂,只要是跟你弟沾了边的事,就拎不清。你在前线多杀些功名,将来有封赏,你弟不也脸上有光,多挣几个钱,拿回去修房子娶媳妇有什么不好?你弟有个当大将军的哥哥,将来有的是好人家的姑娘排着队给他相看。”吴祯看纪逐鸢脸色有些不好,不耐地挥了挥手,“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回芜湖去,好好打仗,不是说你恋家顾着弟弟有什么不好,我倒是羡慕你兄弟,我哥半年也问不上我一句,哎……”
随着一声长叹,纪逐鸢欲关门出去。
“你的鸭子。”吴祯忍不住又唠叨了一句,“不要随便抢乡亲的鸭,哪怕就是一针一线,别人不给,就不能拿。”
“是农户给的。”
“拿回去跟你兄弟们吃,改善改善伙食,去吧。”
于是纪逐鸢跟来的时候一样,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跟了个鼻青脸肿的俘虏,郁闷地走回去营房。
晏归符正在灯下补裤子,看见纪逐鸢身后还带了个伤员,连忙让人去请来随军的大夫看看。
俘虏感激涕零,抹了一把脸,在帐篷外蹲着,瑟瑟发抖地喝一碗从锅底刮起来的冷米汤。
“老大让我们明天天亮回芜湖去。”说不上有多惆怅,这个结果倒也在纪逐鸢的设想之中,只是稍微有点郁闷。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时光都要耗在芜湖练兵,更可恨的是,高荣珪被沈书收容了。
“那待会睡之前,我去把马儿喂饱一点,搜他两袋干草带走,我刚才去马厩,看见留守将领居然给战马喂黄豆。”晏归符一笑。
纪逐鸢便知道他要去弄点儿。
“给宝贝们带着路上吃。”战马是士兵最亲密的伙伴,对于纪逐鸢而言,他的马不是他的马,而是与他共进退的袍泽。纪逐鸢也一直想要给自己的马弄一副盔甲,这样冲杀之时,便能少一些后顾之忧。
“成。你别沮丧,等集庆打完了,把沈书接过来,你们兄弟俩好好谈一谈。小别胜新婚,这一久和阳的书信没少来,他也是挂念你的。平日里你俩总是黏糊在一块,分开这么久,弄不好沈书还会先憋不住。”晏归符拍了拍纪逐鸢的肩。
“憋不住啥?”沈书憋得住憋不住纪逐鸢不知道,最近他自己个儿老憋不住一到早上洗衬裤,他倒是很清楚。
“憋不住一诉衷肠。”晏归符的眼神仿佛看穿了纪逐鸢想什么,拍了一下他的脑门,“你弟那只小白兔还能憋不住什么?循序渐进,路漫漫其修远兮,这叫自食其果。”
若非纪逐鸢一直什么都憋在肚子里,别人家十二三便带家里兄弟懂事的满地都是。偏偏纪逐鸢把沈书护得跟什么似的,一不留神,自己都快要及冠了,沈书却还没长大。
晏归符出去偷黄豆了。
纪逐鸢倒在铺上,把沈书最近来的信摸出来又看一遍,盖在心口上,睁着两只眼,目光如炬地盯着帐篷顶,满脸写着盘算。
俘虏在门外问碗放在哪,又问晚上睡哪。
纪逐鸢翻身起来,把帐篷门帘子一臂捞开,见到俘虏已经洗过了脸,脸上仍残存着不少伤,看上去只二十出头的年纪,便问他叫什么名儿。
“回恩公的话,小人鲁生,原在军中探哨,陈元帅投降后,小人便来往于陈家军和元帅府中,替他传递些消息。今日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人家中无人,光棍一个,恩公要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吩咐一声,赴汤蹈火,做牛做马,小人眼睛也不眨一下。”
纪逐鸢道:“明天一早咱们要离开这里,等出城以后,各奔前程,你自去吧。”
鲁生显得犹豫,似乎想留下来。
“你直接回原营,照传陈埜先的话。只是你需想个说法,为什么耽搁了一整夜才回。原先一队的兄弟你也相熟,不比留在我这里强?”说完纪逐鸢便回去躺下,由得鲁生自己去想。
次日一早,纪逐鸢四人骑上快马,返回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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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间,陈埜先正在榻上吃茶,百无聊赖地看南戏本子,得了个叫他喜忧参半的消息。
朱元璋要放他出城,杀羊宰猪,治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为他饯行。是夜,陈埜先于房中来回踱步,日头西斜,终于霞光一收,屋子里一片漆黑。
陈埜先点了灯,他的手臂犹隐隐作痛,他拆了手上的绷带。
那日与朱元璋结拜,场景还历历在目,自己事先备好了乌牛白马,祭拜天地。孰料朱元璋却先自取刀在手臂上拉开了口子,陈埜先骑虎难下,只得依样画葫芦,照办了事。
然而线香上的火苗,他拿手一扇再扇,半晌不灭,最后只得以拇指与食中二指夹住,顺着香柱一扫而灭。
这样动作,只需快,绝不会烫到手指。陈埜先却还记得,那时皮肉散发出焦糊味,指腹经过数日方褪去一层烧伤了的皮。
就连眼下,绷带裹覆的伤口,也狰狞地长着一张嘴,露出内里深红的一道伤。本该早已结痂,皮肉却高高肿起,瘙痒难耐。陈埜先心烦意乱地从盒子里抠出一大块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药膏,以牙咬着布条一端,裹好伤口,放下袖子,将袖口扎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