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鱼干。
公家的饭最多的就是鱼干,一点咸腥味,同高邮的味道不一样。他端起茶喝了一口,从碗口冷静地向外瞥。
从旁人看见的不过是文人脆弱苍白的脖颈,因为抬头吞咽而暴露出最致命的部位。
放下茶碗,舒原埋头安静地用完属于他的饭菜,将碗盘放到院子里已放了不少脏碗的木盆里。
“鸿虚。”有人叫他。
舒原一只手背在身后,回过头来,见到是一起办事的同僚。
那人十分小心,牵住舒原的袖子,两人走到僻处,他仍紧张地向外打望。确定近处无人,才凑到舒原的耳畔说了一句话。
“你从何处听来?我没有,就是主公亲自问我话,也断然没有此事。”舒原脸色煞白,声音却很镇定。
同僚松了口气,迟疑地看他,“你敢到主公面前对质?”
“无中生有之事,我有何不敢?”
同僚点头,“我知你向来是光明磊落的人,素来为人和善,我们这些成天跟故纸堆打交道的人,最是清心寡欲淡泊名利,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坏心眼?”
“就凭我,别说我没有那个心思,哪怕有,我又能做什么?”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同僚一哂,安心地笑了,拍拍舒原的肩,“我就说不可能,反正没有你的事,你就埋头做事,不要管旁人怎么说,便是孙狗要乱咬人,我们都给你作证,与你无关的事情,总不会冤枉好人。”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就是有一点难办,我听说,你常去给他送饭?见证的人倒不少。还有上次,你被关押了两天,可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没有?”
“就是说了什么,也是迫于无奈。”舒原生硬地回答。
同僚忙道:“我自然信你,但人心难料,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最好早做打算。”那人又拍了两下舒原的肩,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才离开。
舒原静静站了一会,长吁出一口气,轻轻牵扯开黏在背心的衣袍,埋头回去做事。
接近傍晚,早晨饱满得能掐出水的荷花脱落了一片花瓣在桌上,舒原自写满数字的钱粮簿子上抬头,他的眼神先是木然和僵硬,继而眼珠活动起来。
荷花瓣抚过手指尖的触感,有如少女的面颊,柔软、带一点细腻的眷恋。
文官们各自从案牍劳形中脱身,有老婆回家抱老婆,没老婆相约三两位好友到家清谈。夕阳拉长舒原的影子,张士诚将他的“朝廷”整个搬到隆平来,舒原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兄弟们,左邻右舍的乡亲故友,不知不觉中,他也有了许多变化。
他更瘦了。
原本年轻人的意气风发被刘孙两家数十人无端被害的阴影扯碎,生长出某种阴郁的消瘦疏离。
要是再见到沈书,他大概会认不出自己来。舒原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抬头看了一眼只余下一弯清浅弧度的落日。走出行衙大门,遥远一张显得陌生的面孔朝着舒原笑。
舒原左右一看,只有自己。
“舒大人贵人多忘事,这就不记得了?”杂芜粗壮的眉毛挤作一团,那人有一个巨大的圆头鼻子,嘴角夹着的一粒白点让舒原感到不舒服。
“你是审问我的那位张大人。”舒原想起来了。
“哎……哪儿是审问,就是随便聊聊。多有冒犯,一直想给舒大人赔个不是,舒大人不请鄙人到舍下小坐?”
要钱的来了。
舒原带“张大人”到家里吃饭,吩咐家里的小厮办了一桌十五两银子的酒菜,张大人吃得诗兴大发,还给舒原留下了一幅墨宝。
更深夜漏,饭桌早已经撤干净,空气中却残留下令人作呕的气味。小厮趴在地上擦了四五遍,张大人呕吐过后的味道始终不散。
他即兴所作一幅寒梅傲雪图,画纸一角微黄潮湿。
舒原吩咐小厮拿去烧干净,又使唤人去准备一桶热水。他洗浴许久,方觉得不再闻到那股恶心的气味。水面上倒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躯体,水流已不太热,只能带给皮肤聊胜于无的一丝暖意。
他强撑一股力气,将被木桶边缘割得有些疼的脖子抬起来,起身,收拾自己,打开湿润的头发,用梳子理顺它们。他穿戴整齐,将湿发绑起来,提了一盏灯,将将拉开门闩,听见身后有脚步。
“大人要出门?”小厮不安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