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
“哎呀!我的小老子,你到底告诉妈,是怎么回事呀?看你们一个歪鼻子,一个瞪眼的,我多不放心!今天,地没要你们锄,你爹还没回来!看你做的事哟!”老乔婆急得要哭了。
“妈……”三狗儿双手抱臂,眼看着灶头上打瞌睡的小猫:‘她,她有了!”
“有了?有了什么?”
“有喜了!”
“有喜了!”老乔婆高兴得一拍手,“真的!哎呀!我的天,这是大喜事,你倒愁啥呢?咯咯咯……”
她笑完,揩揩眼泪又问:“是医生说的?”
“嗯。”
“几个月啦?”
“不知道。”
三狗儿像有什么难言之处,可老乔婆不顾他,一个劲地乐:“这该我们乔家不绝!”
“妈,现在不准生第二胎的!”
“你就为这事愁?嗐,不准生第二胎?这事你甭管,有爹有妈撑着!头杀了碗大疤,躲着养的人家多着呢!只要生下来,她有什么办法!哎,明天叫你爹送只鸡给黑冲女人,好好说说,邻里邻居,慢慢就过去了!”
“妈,你不知道!”三狗儿好像很烦。
“啥不知道?”老乔婆也认真了,“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好面子,图名声,各事要积极。”
“嗐!不是的……”
“不是的?是的!小夫小妻图爽快!你们放心,生下来,不用你们领,我领!”
“嗐!”
“嗐什么?独生子女待遇我不要,我只要个孙子!你别听黑冲女人乱嚼舌根,男女都一样,不一样!我……”
“嗐!你扯哪去了!我是说。”
“不用说了!等你爹回来,克你这个愣头青。”
三狗气呼呼地回东屋了。
五
老乔头不知什么时间才从地里回来。
本来他去找水舅说了,夜里两点,放三号沟渠的水,不过要挨着地号灌,上水地喝饱了才能轮到下水地,那要等到天亮,还不一定来水。
这可要老乔头的命了!地已锄了,而且锄得很深,锄得细,苞谷根都松了!老乔头就差对水舅下跪,并请他明天中午吃饭,老水舅才答应他,天亮时再来看看。
六
老乔头回到家,家里已冰锅冷灶。小院,眼不眨一下,人全睡了。
他也累得浑身酸痛,头重脚轻,腿打软。眼睛看月亮、星星、灯光,都多了道圈圈。
他到厨房舀了碗冷粥,坐在灶边的小水缸上呼噜呼噜一喝,抓起湿布胡乱揩了揩泥脚,直奔东屋南房,关上房门,倒在老乔婆脚下,哼哼起来。
开始,他不敢睡着,脸朝那小窗,仔细观察时辰。惦记着他的地、水、苞谷、还有请水舅的那顿午饭。
哎!人是愁世虫儿变的,活着难哪!哪来的这么多事要愁呢!什么时候能愁完呢!哎!人哪!人!
对于一个生活艰难的人来说,死,倒是一种无限的享受,是一种解脱和赦怒。然而,死对于一个人是很容易做到,又是很难做到的。对于老乔头来说则更难!这个小院需要他,这个家需要他,这里的一切离不开他。在他看来,小院离开了他,会立刻毁灭,这个家离了他会土崩瓦解,会水深火热,会一塌糊涂,会永远永远赶不上人家,会……一会儿,老乔头的嗓门由哼哼变成噜噜。
他睡着了。
他太累了!
老乔婆知道他太累了,本来有事急着跟他说,就没忍心弄醒他。
七
鸡打开嗓儿了。
老乔婆一夜没合眼。她轻轻地披衣坐起来,用脚捅捅那头,小声喊:“狗儿他爹,狗儿他爹……”
“噜噜……”
老乔头没醒,硬硬的老骨头腿儿,压得她的腿生疼。
“狗儿他爹!狗儿他爹!”
“嗯。”老乔头一动,“天亮了?”
“没。”
“嗯。”转了面,“什么时辰了?”
“鸡刚发明儿。”
“嗯。”又要睡。
“你醒醒,我有件事跟你说。”
“嗯。哼哼。”
“他爹,你听我说,三狗儿媳妇有了!”
“有了?真?”老乔头一拗身,披衣,倚在床头边。
对他来说,这一个振奋精神的特大喜信,可以使他忘去一切痛苦和辛酸,忘记浑身的疲劳和满肚儿的烦恼、牢骚。它像灯塔一样,使他见到了茫茫生活死海上的希望之光,它又如再生剂一样,使他那已经枯萎,衰老的生命,增添新的活力。
于是他又问一句:“这事真?”
“真!”
“三狗儿说的还是他女人说的?”
“三狗儿。”她更压低声音,“今天去县医院查了,医生说她是喜。”
“那是真的了?”
“嗯哪。可是,三狗儿发昏,他不想要!”
“不想要?日你妈妈的!他女人呢?怎说?”
“我还没有得到她句话,晚上从城里一回家就睡了。哎!你说这事怎办?”
“生!日你妈妈的!生!”老乔头不假考虑马上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金山山,银山山,还不如有个儿惯惯哩。你我都是闻到黄土味的人了!还有几天的太阳?别的啥也不想,添个孙子是真本儿!二狗儿女人吃咸吃辣影儿总不打!也不知道她以前生没生养过?这人没根没底的,不能指望她。三狗儿女人要是再打掉,乔家不就绝了!”
八
老乔婆说话时间,老乔头已不声不响地卷好一支烟。火,一红一灭地在床那头亮着,对于刚才老伴说的话和自己说的话,他在进一步反思和权衡:
这二胎?……若是生了,要罚款。罚多少?按照情况由团里“计生办”决定。黑冲女人一次又一次地说。
要是生了,不给户口,不给粮。黑冲女人一次又一次地说。
要是生了,原独生子女所有一切优惠待遇,全部收回。黑冲女人一次又一次地说。
要是生了,根据情况,给予一定的处分,是党员的,要严肃党纪。黑冲女人一次又一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