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东房里金,西房里银

红枸杞 刘殿学 2684 字 2022-10-22

吃过早饭,小院里农民阶级全下地了,工人阶级上班时间没到,还在睡。

三狗儿和女人都是马勺子酒厂工人,考工时落在孙山后边,全是老文教弄进去的。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在这个小院儿,他们尽管是后门工人,还是处在领导岗位。团场酒厂工人虽然不是生老病死公家全包了的全民所有制的工人,但在农村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晒得淋黑油的青年农民眼里,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呢。再说,党妹连正式农民还不是,吃的粮是小院里大伙省下来的,种的地是两个工人阶级扔下的。所以,她凭什么不老实实去出力呢!

党妹老实实地下地了。

老乔婆来到东屋,对床上的一男一女说着同一个内容两种做法:“三狗儿,你爹为这事操够了心。不准你们再有什么翻动。这事与你们无关,我和你爹商量好了一个办法,让丽丽先悄悄地怀上,到出了怀的时候,就闷在家里,不上班。再让二狗女人假怀,孩子生下,名挂在她身上,儿子在你这边。”

床上两口子不表可否,大概是权衡了一下这样做的利弊,或者承认想这个办法的人太聪明。

一会儿,三狗说:“妈,这样做,知道了要犯纪律的。”

“嗐!你们不说怎么知道?黑冲女人不在家,上县里去了。等她回来,我自有安排,你们小孩家不省事。”

老乔婆凭她能将死人说活了的那张嘴,对付这两个不谙世事的娇惯娃儿,还费什么劲呢?

东屋这样说定了。

晚上,小院的人,像鸡一样先先后后地又归窝了。

老乔头见二狗儿两口子放了进北屋,便悄悄地问老伴那方案的执行情况:

“怎样呢?”

“东屋说准了。二狗女人这边,我早上说了半天,她也没给我句准话。给她脸,不识抬举呢。”

这显然是去拨起老乔头的性子。

“日你妈妈的!我求她的事,她倒拿起大来了,哼!”

吃晚饭了。

党妹上了桌子,发现老乔头的脸象咸鱼,就将眼遮在碗里也不对人看,预测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的平静,随即会有雷电风雨的。她这样担心着。

老乔头一碗粥喝完了,伸出碗,又让老乔婆添了一勺,使劲将碗往桌上一栽:“你妈早上跟你说的事,你答应了?”

晚饭桌上只有三个人,这话是对党妹说的。

党妹抬起头:“爹……”

“别爹呀妈呀的,你说成不成?”

“爹,这事,我……”

“你什么,不答应?”

“不。”

“别说了!”手里的粗瓷碗摔碎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我救了你,现在我遇上麻烦,求你帮个忙,却求不应你。”

“‘我能不生气吗?”

“我是说,这是要犯政策的。”

“犯政策,你怕犯什么政策?一没户口,二没组织,无根无攀的,即使犯了政策,谁能抓住你个啥?日你奶奶的,你是不肯?”

“不,爹,这事骗不过人的。最后闹笑话,我更难见人了。”党妹眼眶红了。

“好吧,既然这样,我不求你了,你给我滚!把这几年的饭食钱算一算,不按议价,按平价,算是你在我家还干了点活。二狗儿这个废物,留他打一辈子光棍。”

党妹不吃了。掉过脸,滴下眼泪,回到北屋去了。

老乔婆按兵不动。

老乔头气急抓抓的。

东房里不声不响。

很弯很弯的上玄月,就像把镰刀,躺在南山尖上。

月上遮了浓浓的浮云,照下来的光不明,如一张薄薄的,黄黄的,盖在死人脸上的纸。

月光从黑漆漆的,高大的白杨树的空隙里照在了渠道上,慢慢摇曳,像一路撒下的鬼钱在飘悠。

党妹从小院里走出来,不知向哪?不知哪条是她该去的路?

甚至,她怀疑起自己来,为什么要如此艰苦地一步一步走下去?上帝到底会给她什么新的希望?

在相隔万里之外的,那远方的家,她常常想起,也常常忘却。它给予她的温暖太少,而倒是由于种种世俗的、不公的,甚至狠心的偏见,给她造成如此不幸和灾难。

她诅咒那个遥远的家,她仇恨那个遥远的家,它给她的,没有充满着家的内容,只有抽象的家的惨白的概念。

现在的这个家,这个小院,是家?如果是,只是家的空虚的形式,而家的全部含意、家的结构、家的组成人员都不能称其为家。不是从人与人的感情融洽来组合,而是原始的人与工具组合的主与奴的关系。在这样的一个家你求生,做人,是很难的。要天天拭干眼泪待人,要天天用善眉去换取别人的白眼,要天天用牛的力气换取那几碗平价的糊糊。

她甚至嘲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一天一天艰难地活下去?上帝到底会给她什么新的希望?

月又一次钻进一片黑云。

大地更暗了。

苍凉无边的大戈壁滩显得更空,更旷。

远远的天山犹如一条黑龙。

那些开始夜耕的拖拉机,突突突不停地哀叹。

哈萨克牧人的狗,蜷伏在蒙古包旁,时时传来一声一声长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