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王爷穿着布满泥点的黑袍,带着夜里纵马狂奔的寒气,披头散发地慢慢走上前。他穿过满屋的白绫,在白烛散发出的昏暗光线中,站在了棺椁面前。
一时无言。
半晌,四王爷轻声道:“他们叫我回来,继承皇位。”
五王爷低垂着头颅,一言不发。
“我的马车到了北梁边境的时候,有人跑出来,告诉我昨晚有人去世了。”四王爷轻声道:“是谁走了?”
昏黄的烛光在白烛中燃烧,白绫飘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是谁?”四王爷重复着:“谁啊,五弟?”
又是半晌的沉默,随后五王爷慢慢抬起了头,目视前方,哑声道:“陛下,您该去准备登基大典了。”
殿内沉默片刻,四王爷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是哽咽到无可复加:“上月通信时……你说过她只是有些失眠……只是有些体虚,其余并无大碍。”
五王爷盯着面前的白色蜡烛,目不转睛。
“为何?”四王爷看着黑色的棺椁,一边声音嘶哑地问着,一边慢慢跪了下来:“为何离去……明明我即将登基……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因为她精神衰弱。”五王爷平淡道。
四王爷停顿了片刻,随后慢慢转过头:“……什么?”
“她一直都是这样,胆小如鼠,一惊一乍,总是觉得有人会害她。”五王爷神色淡淡:“这两年政权交接的混乱,皇子们死的死伤的伤,嫔妃们相互陷害愈演愈烈。她大概就是死人见多了,吓破了胆,这才决定自缢解脱自己。”
四王爷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她没有留下遗书,死的时候穿着亵衣,多半是晚上做了噩梦,一时间想不开就上吊了。”五王爷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站了起来,慢吞吞道:“既然你回来了,那今天晚上的守灵就交给你了,我回去睡……”
“齐应!”四王爷猛地站了起来,怒吼道:“你发什么神经!”
五王爷缓缓偏过头,一双空洞无神的黑眸静静地看着风尘仆仆的男人,轻声道:“我难道说错了吗?”
四王爷闻言,怒急攻心,直接一拳砸上五王爷的脸庞。对方直接被他打翻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自己的嘴角抬起头,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你!”四王爷声音颤抖着:“我算是看出来了,我不在的这两年,你根本就没有好好照顾她!”
五王爷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擦去了嘴角的鲜血,低着头一言不发。
“……废物。”四王爷双手颤抖着,双眸充血:“你真是……真是一事无成的废物!这么多年!从小到大!我就只拜托过你一件事情……我只求你照顾好她!”
“可你呢!”他嘶吼着:“你做到了吗?!你什么都没有做到!你什么都没有做到!”
“……呵。”
低着头的五王爷慢慢抬起了头,漆黑的眼睛里布满阴翳。
“一个出门在外不归家,游山玩水不回头的浪子,”他慢慢道:“一个和她都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有脸来说我?”
四王爷气得浑身发抖,怒吼道:“她是我们的母亲啊!”
“她是我的母亲!不是你的!”五王爷突然吼道:“你的母亲是那个二十多年前拔剑自刎对你撒手不管的侠女!她才是你的母亲!”
“……”
殿内一时间静得出奇。
半晌,五王爷扶着墙,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单手捂着自己的脸,低着头走过四王爷身边,声音低哑道:“你若是要追封她为太后太妃,大可不必。她生前不喜欢这些名号,死后也更不需要。”
“……齐应。”四王爷盯着眼前的棺椁,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极轻的声音:“别这样。”
“陛下,”五王爷弯了腰,对他行了个臣子礼,低声道:“臣弟告退。”
“……”
北梁皇眼瞳颤抖着。他红着眼,盯着那黑色的棺椁片刻,然后猛地回过头去——
但这白绫飘动的灵堂内,最终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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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大盛,将整段地道照得大彻大亮。脚下的大地在轰鸣震动,断裂的碎石不断从头顶上方摔落。北梁皇闭上眼睛,纵身奔向不远处的地道出口。
五灵游杀阵范围虽小,但威力极大。这地下的密道经此一遭,多半是要被这杀阵毁了。
果不其然,北梁皇刚刚逃出地道的出口,身后的地板就迅速塌陷。他瞳孔一缩,一个瞬身破窗而出!下一秒,他身后的宫殿便发出震耳欲聋的断裂声响!五灵游杀阵的白光自地下穿出,透过厚实的地面又穿透了富丽堂皇的宫殿,所到之处皆被白光吞噬粉碎!
这冲天的白光又持续了不到十秒,之后便倏然消散在了漆黑夜空之中。
北梁皇凝神望去,只见原本是一座宫殿的位置已经被夷为平地,不,不仅仅是平地,连同那宫殿下方的地道都被完全碾平,变成了光秃秃的大坑。除了时不时从天上掉落下来的一些宫殿残骸,这坑里已经再无他物。
不。北梁皇盯着空地中心的一团黑影,心道,它还有最后一口气。
他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剑,右手提着剑,纵身跳下了坑内。
北梁皇轻巧地落地,随后不疾不徐地向那黑影走去。走近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肉被烧焦的气味便扑鼻而来。
男人慢慢减缓了自己行走的速度,不消片刻,便在地上这团蜷曲着的焦黑人体面前站定。
北梁皇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观察着:
还有微弱的生命迹象,但对方丹田已经彻底摧毁,灵力溃散,肢体没有自我修复的迹象。
估计它能从五灵游杀阵撑下来,就是靠着自己残存的灵气做了个保护屏障。
……虽然也就为它自己争取了几分钟的寿命罢了。
些许人声在耳边响起,离开了隔绝灵识的地道后,大量的传音纷纷涌入北梁皇脑中。
他将刚刚收到的信息在脑中整理一番,随后睁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怪物,冷声道:“我方才收到传音,在你们背后指使的人不是无极仙尊,而是另有他人。说出他的名号,我可以给你死个痛快。”
焦黑的人影在地上颤了几下,随后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什么?”北梁皇蹙眉,蹲下身,靠得近了些:“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呜……气……唔……”
北梁皇一怔。
“唔……我……”怪物艰难地发音着:“嘟……对……不……不……起……”
“……”男人愣在原地,足足十秒。
片刻后,他慢慢,慢慢低下头,在昏暗的夜色下,对上了一只属于人类的黑色眼睛。
“……四……哥……”
北梁皇猛地站了起来,急促地喘着粗气。
“要当坏人你就给我当个彻彻底底!”他嘶吼道:“你别……你别……”
“啊!啊!”他脚下传来急切的叫唤声。北梁皇闭了闭眼,再次蹲下身,垂眸看向那个不成人形的怪物:“什么?”
被烧的黑焦的怪物慢慢挪动着自己那大部分已经碳化的手臂,将紧握的拳头送到了北梁皇面前。
他将紧握的断指慢慢张开,露出藏在掌心的一个红色的小瓶子。
北梁皇微微一怔:“这是……你之前喝的丹药吗?”
他迟疑地从对方手中拿起那个红色的小瓶子,抽出瓶塞,放在鼻尖下闻了闻,一股子血腥味。北梁皇蹙眉:“……人血?”
没人回应。
男人低头看去,只见那怪物趴在地上,睁着仅剩的一只黑色眼睛,期期艾艾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