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其九·云鲸梦(陆)

齐冶轻声重复着,面上笑容突然一点一点地收敛了。

他定定地看着三宝,轻声道:“可我以前不也是那样吗?”

三宝一怔。

“我。我以前不和那个小孩一样吗?”齐冶面无表情道:“天真,胆小,愚蠢,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对着世界充满一腔热血,觉得自己是少年英雄,未来一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然后呢?”他轻声问着:“嗯,我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三宝嘴唇颤了颤,别开眼神,没有说话。

“师兄,”齐冶低声唤着,上前几步,站在三宝的身前:“你是看着我变成这样的,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人了。”

“越是纯粹的人,他坏掉的时候,就会变成世界上最疯狂的恶种。”

少年轻轻伸出一只手,抚上三宝的面颊,带着微微强制的力量,让对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着:“师兄,师兄,看着我。”

三宝抬着头,怔怔地看着那双晦暗的眼眸。

“你不能死。”齐冶轻声道:“你得看着他,只有你看着他,他才不会坏掉。”

“……他需要你。”

齐冶说这话的时候离得很近,近到三宝可以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面颊,近到三宝注视着对方的琥珀色的眼睛时,能在其中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

“所以师兄,”齐冶轻声道:“接受我的提议,活下去吧。”

花海中静默了半晌,然后——

“不。”

三宝低声道。

齐冶微微垂下眼睑,浓密的睫羽自眼下打出一道深色的阴翳。

他抚着三宝脸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用压抑的声音轻轻道:“……师兄,你还是不愿意留下?”

三宝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慢慢推开齐冶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轻声道:“不是的。我在刚刚改了主意,现在已经没有赴死的打算了。”

“我要活下去。”他顿了顿,随后闭上眼睛:“我要离开这里,真正地醒过来,去面对面地和师尊,和我的师门说对不起,然后尽我所能的去守护每一个人。”

“那你……”

“但我不会接受你的提议。”三宝慢慢抬眸,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年,用无比平静的语气道:“虽然你确实让我回心转意,但我不会相信你,我永远不会相信心魔的话。这一次,我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苏醒过来。”

齐冶怔怔地听着,随后像是三宝话中的某一个字触动到了他的某一处神经似的,少年精致俊美的面容顿时冷了下来。

“自己苏醒过来……?”

他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嗤笑一声:“哈,口气真大。”

“你以为你想活下去就能活下去?”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清醒一点,龙三宝!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到!要知道你已经半死不活了将近十天,眼下可是连完成钟醉手术的力气都没有了呢,就这样你还打算口出狂言?”

“我是不是口出狂言,试一试就知道。”三宝冷静地与齐冶对视着,眸光幽暗:“齐冶,你别忘了,我可是被你杀死过一次,然后从阴曹地府重生归来的人。”

“若是我想活下去,谁也拦不住我。”

这回齐冶的面容彻底沉了下去。他死死地盯着三宝,声音嘶哑:“龙三宝,你……”

“够了,这一路我已经听你的声音……听到想吐了。”对着心魔耐心耗尽的三宝冷声说着,随后猛地打出一道灵力暴击,正中齐冶胸口!

“闭嘴吧你。”

“砰——”

在灵力暴击击中齐冶的那一刹那,周围渡梦花海的唯美布景瞬间波动开来,像是被投入一枚石子的平静湖面般荡开整整涟漪。下一瞬,银色的花海倏然坍塌陷落,三宝只觉得自己脚下一空,整个人坠入了无穷无尽的漆黑深渊。

“啊——”

失重感伴随着四肢百骸蔓延而来的剧痛席卷全身。三宝尖叫着,但在飞速下坠的过程中却听不见自己的叫喊。朦朦胧胧的人声嘈杂着从自己耳边传来,隐约间,他似乎听见了小师弟歇斯底里的尖叫,还有小师妹呜咽着的哭声。

别喊,别哭!

无边无际的堕落中,三宝迷迷糊糊地想着。

我这就回来见你们。

然后他的意识便陷入了更加漆黑梦境。他仿佛置身于幽暗的海底,窒息的沉默与冰冷将他死死包围。三宝在水中咬牙沉浮着,有那么几次,他似乎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睛,对上了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狐狸眼。

“这会儿倒是能撑了。”对方道。声音隔了一层雾似的,朦朦胧胧。

钟醉垂眸看着他,俊美的面容上似乎沾染着流动的鲜红,宛若灼灼燃烧的烈火一般耀眼:“有本事就再撑三场手术,到时候我酌情给你师尊减免手术费用。”

减免……费用……

来自穷人家的孩子立刻打起精神,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好。”

然后在对方错愕的眼神中,三宝眼睛一合,再次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一次他似乎在黑暗中呆了更长的时间,剧痛与人声轮流蹉跎着他的神经,他无意识地张开嘴放声尖叫着,但喊了半天,好像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也不知道就这样在黑暗中呆了多久,直到某一个时间,三宝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团灰色的烟雾。

那团烟雾是那样的微弱,但却也是这黑暗世界中唯一的光线。三宝痴痴地看着散发着微光的灰色烟雾,随后猛地向前一扑——

站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三宝缓缓睁开了眼睛。

温暖而不刺目的橘色阳光照拂在脸颊上,连同着天空中大片大片紫红色的晚霞映入眼帘。他怔怔地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半晌,这才意识到现在已是黄昏。

确切说,是这段记忆所处的时间是黄昏时分。

他将视线慢慢从天空移开,望向周遭的景物——还是北梁皇宫。

只是这一次他所在的地方不是太医院,也不是金銮大殿或者居殿,而是紫微正殿的大门口,一国朝臣上朝议事的政治中心。

按理来说,黄昏时分,群臣早已退朝,紫微正殿不应当再有他人逗留。但此时此刻,一个佝偻的背影正跪在这巍峨大气的殿门前,一动不动。

三宝微微蹙眉。他向那人的位置走去,走近了,三宝才看见这人赤|裸着肌肉精壮的上身,后背背着一捆带刺的藤条,在夕阳余晖的照映下,无端显出几分凄凉。

负荆请罪。

就算不熟悉廉颇与蔺相如的故事,三宝也知晓这个成语。他蹙眉看向身前这个效仿古人的男人,看了半天,除了从对方灰白的头发看出他年岁已高之外,再也看不出什么可以判定对方身份的线索。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三宝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三宝回过头去,只见身着明黄龙袍的北梁皇带着身后两三个太监与侍卫,缓缓向这里走来。

男人在下跪的老者面前站定,片刻后,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席将军,已是申时,还请起吧。”

席将军。

三宝闻言一怔,那不是他一直素未谋面的皇后养父,五王妃生亲,以及宁隋王的挚友吗?

“……陛下。”老者沙哑的声音自地上传来:“罪臣实在无颜面圣,还请陛下赐予罪臣一个痛快。”

“席将军,”北梁皇低声道:“刑部已将一切查清,您与此次背叛的事情并无瓜葛。无论是身为宁隋王的友人,亦或是五王妃的父亲,您不曾从他们那里得知半点情报。”

“正是如此啊。”席将军低吼着,慢慢抬起一张黝黑苍老的面孔,通红的双眼中老泪纵横:“罪臣明明就与真相只有一线之隔!罪臣明明有能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却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至亲之人走上不归之路!”

北梁皇垂下眼眸,不言不语。

“齐应那小子也就算了,但齐鲁……宁隋王他与罪臣一同长大,一同征战沙场数年,早已推心置腹。”席将军声泪俱下:“罪臣早知他对北梁皇室心怀不满,认为自己怀才不遇,却也自卑于自己身上那一半的蜀南血统。”

“他明明是最喜欢小孩子的人,最后却孤身一人在这世间数十年,没有留下任何子嗣,”席将军哽咽道:“他就是怕自己身上一半的肮脏血统束缚孩子的前程,最后落得和他自己一样心不甘情不愿的下场。”

“罪臣劝过他,劝他放下前尘过往,着眼看着自己守护的北梁疆土,看着自己亲手守护下来的东西,心中或许能得到一星半点的满足。”

“但罪臣万万没想,他最后对守护疆土执念成狂,如今竟不惜叛变也要攻打蜀南……”说到这里,席将军抹去满脸的泪珠,对着北梁皇的方向重重地磕头:“陛下!还请就罪臣没能制止宁隋王一事处决罪臣!罪臣……死不足惜!”

北梁皇半晌没有说话。

片刻后,男人一撩衣摆,也缓缓在席将军身前跪了下来。

北梁皇身后的太监发出一声惊呼,席将军抬起头,眸光震颤:“陛下!您这是!”

“席将军,按照您的说法,那我也与您一样,死不足惜。”北梁皇轻声说着:“您没能阻止自己的挚友叛变,我没能阻止自己的弟弟发狂,我们都是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走向不归路的罪人。”

席将军怔怔地看着对方,喏嚅道:“可……”

“五王爷呈上的情报我已经彻底过目,眼下对蜀南的局面愈发严峻。赤怒哈尔是一个战争疯子,北梁需要有大将在手,随时出面稳定战局。而且,除此之外,”

北梁皇顿了顿,与席将军对视着,轻声道:“菘蓝已经失去了姐姐,她不能……再失去父亲了。”

三宝站在下跪的两人身旁,眸光沉沉地看向天边,只见紫红的晚霞渐渐变为深紫的颜色,静谧的夜空带着清凉的晚风徐徐吹来。

北梁的这一场闹剧,到底是谁的错呢?